
转 瞬间十几年过去。当年我们四万中国留学生“洋插队”来到澳洲时,澳洲大陆还是一片清冷。周末的ASHFIELD街头静悄悄,商店都关门闭户。连找个人问路 都不是那么容易。与今日的人头拥拥繁华喧闹是两种不同世界。而当年的我们也是一贫如洗。我们捡过破床垫,我们逃过火车票。文化冲突,心理落差,生存压力, 情感危机……对不少人来说,这是精神炼狱,是一场梦幻。据说,这个群体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超过千人。他们的骨灰就留在了这片土地上。我们经历了许多,失去了 许多,也得到了许多。十几年风风雨雨,十几年坎坎坷坷,如今,我们都已步入中年、老年,有些人的孩子又有了孩子,已经是爷爷奶奶一辈了。回首当年,往事如 云如烟。
与此同时,新的一代象阔少那样的留学生们也已登陆澳洲。
一
南半球凄美的月光从窗口探进来,冷冷照着床头一束本是鲜红如血,却在月光下如黑色般深沉的玫瑰。那幽幽的香气,掺和着月色弥漫着一种超自然的神秘感。我久久不能入睡,半睁着眼睛尽想着些与梦相若的的事。
这 束玫瑰是杰克昨晚从别人家的门前花园摘来的。他就象折自家园子里的花那样,落落大方地摘来(当然也是偷偷摸摸、轻手轻脚地)。我们这条街就叫玫瑰街, ROSE STREET。名符其实的,除了我们这一家,家家户户都栽了许多玫瑰,姹紫嫣红的,整条街香气袭人,象走进了保加利亚的玫瑰园。
昨晚杰 克在摘花时,那一幕还是相当惊险的。没想到那户人家有条大狼狗!一听见声音,那大狼狗就从后花园窜出来,狂吠着扑向杰克,只差那么一点点,就咬着了他的屁 股。这真是种冒险之极的偷香窃玉。杰克抱着花跑出老远,还听到狗的主人在窗口大声喝骂那狗:“shut-up!”叱骂那狗无事生非,扰人清梦。这严重误解 了狗的忠诚。受了委屈的狗在吱吱叫着,无从辩解。
杰克一溜烟跑回家,放点清水在吃过罐头鱼的玻璃瓶中,玫瑰花就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娇羞含笑,香气逼人。杰克有时就喜欢干点这种缺德事,用极其不雅的方法玩弄些高雅风流的勾当。良心说,他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,他只是烦闷,无聊,想找点刺激。
我与他同睡一个房间,不管愿意不愿意,也无法拒绝这种偷来的风雅。
刚 搬进新租来的房子,我总是难于入眠,莫名其妙的烦躁。邻家的猫在叫春,一声又一声地,声音凄厉如鬼叫。继而是两条猫一起叫。猫这样子作爱真是罪过!把如此 美妙的事情弄得鬼哭狼嚎似的。看看对面床上的杰克,睡得象死猪,节奏分明地打着呼噜,如旧时铁匠的风箱。我真妒嫉他的身体,牛高马大的,能吃能睡能侃。他 能一口气吃下七八个馒头,然后饿上一整天滴水不进。又或者,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,然后能一天一夜长睡不醒。他那身子才是做世界的本钱。古往今来,只有这种 人能干成大事。不管是占山为王的强盗,还是封侯挂印的将相,都必须具备这样的身体条件。
我这人就不行,早了不能睡,太晚了不能睡。心情不好不能睡,太高兴了还是不能睡。睡少了不够,想睡多点却不能够。杰克老说我:“一个大老爷们,跟个林妹妹似的!就你这种身子骨,还敢来闯澳洲?”
今天晚上,因为是搬了新家,我的旧毛病又犯了。我先是数羊,成百成千的数,数得都成了大牧场主了,还是没有睡意。然后又残忍地将羊宰了,一只一只把羊皮剥了,堆满了牧场。却又发愁这羊皮如何出口,就更睡不着了。
后 来就不再数动物了,干脆数数来澳洲以来的日子。这一数,刚好是九十天,快满三个月了。这样就又联想到出国前的日子,在国内的生活。然后是来澳洲后的生活。 一天一天的数,那一天找到的工,那一天上的学。与此相关的,银行还剩多少钱,还能维持多少天……竟是一个庞大的工程,永远也想不完的。每次想这些东西,最 后必然陷入一个魔圈:为什么要来澳洲?出来好还是不出来好?TO BE OR NOT TO BE?黑暗里,灵魂就在这种矛盾之中痛苦煎熬,思想陷入深渊。
直到时近午夜,我才朦胧有了睡意。
就在睡与不睡,半睡半醒间,隐隐觉得有一阵风吹来,房门“呀”的一声开了。这风阴阴冷冷,有一股血样的腥味儿,我浑身感到透骨的寒意。心想这风好奇怪。
正想着,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门来。紧跟着,一个女人也走进门来。
再 看时,女人后面还紧跟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。他们慢慢靠近我的床前,我看得更清楚了。那男的满脸血肉模糊,看不清面目,但能看出是欧裔人。女的披头散 发,乱发遮住了脸,也看不清面目。那小男孩只有半个脑袋,小女孩却只有一条胳膊。我吓得毛骨悚然,想翻身爬起,身体却又动弹不得。他们一步一步地逼近,我 不顾一切地大叫一声……
“什么事?”杰克在对面床上大喝一声,翻身而起。我清醒过来,仔细看看,眼前什么也没有了。才知是梦。但刚才的情景却记得真真切切,不象是梦。于是我喊道:“有人进来过!”
杰克飞快起身,拨亮电灯,他穿着短裤衩周围看了看,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。“你在作恶梦。彼得。”杰克打了个啊欠,又要去睡。
我这时也已起身,头脑已完全清醒。我拉住杰克:“你看这门是开的!”
“是风吹的。”杰克又要去睡。
“可昨晚门是锁上的!”我仍然怀疑。
“我不记得有锁门。”杰克说。
“我记得是锁上的。”我坚持。
“或者没锁牢呢?”杰克揉揉睡眼,但他还是从床头拿起一把弹簧刀,和我一起走出房门,啪啪将过道、客厅、厨房、厕所,以及另两个空房的灯都打开,逐个角落查看起来。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。我自己也怀疑刚才只是做梦罢了。昨晚的门到底有没有上锁,我也不敢肯定了。
杰克收好弹簧刀,到厕所拉了泡尿。上床时笑道:“真是疑神疑鬼。要是进来的是个女的,你就不会叫醒我了!”
我也笑了:“还真是有个女的!”于是将梦中看到四个人的状况简单描述了一番。我边说边上床睡觉。
“真有这事?你再说一遍!”这回轮到杰克吃惊了,他脸上露出惶惑,眼睛睁得大大的,哆嗦着手点燃一支烟,然后把我从床上拉起,让我和他面对面坐下,没有了睡的意思。他咬着牙,轻轻吐出一句话:
“FUCK,这房子有问题!”
“有什么问题?”我摸不着头脑。
杰克又重复一句:“这房子肯定有问题!”他狠狠地抽烟,沉思着,不再说话。
会有什么问题呢?这房子是我们刚刚租下的。三房一厅的HOUSE,周租金才180元,一下就被我们看中了。而且房子现空着,马上就能搬进来住,床和家具都是现成的。对我们这些穷留学生来说,这有点象天降馅饼。因此我们马上交了定金,签了合同。今天一早就搬进来了。
这 房子实在是无可挑剔。约莫十几二十年新的HOUSE,纯正的英式传统建筑,双层红砖到顶,三个睡房都宽敞明亮,淡红色羊毛地毯,淡红色窗帘,客厅里全套真 皮意大利沙发。客厅还有个老式的壁炉,一条烟囱直通屋顶。这些东西我们以前都只在电影中看过。可以设想,冬天里烧热了壁炉,会是有多么舒服多么浪漫。
“真是好货不便宜!”杰克拧熄了烟头,恨恨地说了一句。
他抬起那颗方形脑袋,眼睛眯缝着(他的眼睛总是有点眯缝着),摇了摇头,加上一句:“便宜无好货!”
他 于是告诉我,签约时他也对过于便宜的房租有所怀疑。他特地问了房屋经纪人。对方并不隐瞒,如实告诉他,这房子的原主人是意大利人,几年前全家去昆士兰旅 游,因车祸遇难。他们全家四口,夫妻俩及两个孩子,无一幸免。这房子由他们的亲属代管,但一直很难租出去,有过几个租客都是进来几周就搬走了。房屋经纪问 杰克:“怎么样,你要是害怕,还可以退回按金。”
杰克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,他怎么会怕鬼?他一拍胸脯说就这么定了。这房子是以他的名字租的,所以签约时我就坐在外边,没有在场。但我是看见他与房屋经纪人谈话时有点慌乱,好象怕我听见什么,原来是这回事。杰克瞒着我,显然是怕我反对而错失了如此便宜的房租。
杰克这个人见多识广,死人他也见多了。所以说这座房子前主人死了,他根本就不当一回事。他跟我讲过他当知青时的往事。
那 一年,杰克(那时他的名字当然不叫杰克)“上山下乡”到了江西西部的一个山村。这里山穷水恶,农民劳动一天挣不到一毛钱。开始,他们吃的是国家配给的粮 食。一年后,“知青”们已经失去了城市标准的粮食供应,当地农民吃什么就吃什么。而农民们每月只有二十斤稻谷,碾成大米也就十来斤。又没有油和肉类副食 品,肚子饿得整天象猫爪子在抓。知青们都纷纷叫家里寄饼干,寄面条。杰克家里穷,什么也没有寄给他。他那时最大的愿望,就是能饱饱地吃一顿饭,而这饭的含 义只是大米饭,并非是奢望有肉有菜的那种饭。他有时饿得恨不能将个地球都吞进去。
但他不愧是个机灵人。他很快发现在这穷山沟里有一种(也是唯一一 种)能吃饱肚子的职业,那就是负责处理死人的工作。说白了,就是埋死人,也叫仵工。当时山村不兴火葬(恐怕现在仍然如此),人死了就抬到山上,挖个洞把棺 材塞进去深埋。这工作比起干农活来实在不能算苦。通常都会有几个人合作,大家出点力气抬起来,送到山上就完事。当然有些活儿比较恶心,例如给死人洗澡、穿 衣服等。但没有关系,有两个很专业的老头自会干这个工作,按规矩剥下来的衣服就归他俩所有,所以他俩也乐意去做。
然而这种工作的价值所在,是可以饱餐一顿。不光是米饭,有时还有肉。按当地乡俗,无论再穷再苦的人家,死了人也要操办一顿饭,是当作喜事来办的。结婚、生孩子、做寿是“红喜事”,死人就是“白喜事”。总之饱餐一顿是没有问题的。
有资格吃这顿饭的人,包括死者亲属、前来帮忙的邻居,生产队干部,还有就是杰克这些仵工们。但尽管如此,当地人却很忌讳,愿意干这一行的人绝少。于是杰克就毫不犹豫地干上了。在他看来,能吃饱肚子是硬道理。他振振有词地说,这也是为人民服务!
可 惜的是,这活不是天天有得干。但隔三差五的来上一次,肚子的危机也就缓和了。杰克的脸色渐渐红润。说实在的,他有时真盼着多点活干。虽然他也明白,他盼着 多点活干就是盼着多点死人,这有违良心道德。但每当他听见什么地方传来哭声,总会情不自禁地有种兴奋的感觉。这种兴奋带着某种负罪感、自卑感,伴随着杰克 的几年知青生涯,也影响着他的心智发展。他毕竟还是个十七、八岁的青年。
然而让杰克意想不到的是,他的这一大胆举措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。
县“知 青”办公室偶然发现了他的事迹。他的材料被整理上报,他被当作“不怕苦,不怕累,扎根山村闹革命”的典型,评为知青标兵,事迹上了大小报纸,还被邀请到处 去演讲。尤其他那句“这也是为人民服务”的名言,被到处传颂。而他自己知道,他当时只是隋口说说,以掩饰尴尬的处境与心态。
凭着这个资本,一年后,他被保送上大学,成为工农兵大学生,一路春风走上仕途,直到倒霉的那一天。这是后话了。
你想,杰克怎么会怕死人?
但临到真的见鬼,他还是有点害怕了。鬼跟死人到底还是不一样啊。我看到他夹住烟的手指在抖,虽不象筛糠,烟灰也象面粉那样直往下掉。他那原有点刚毅、带点英气的脸都有点变形了。我当然也是毛骨悚然,今晚我是当真见了鬼了。
“还真是有这回事——”杰克重复着这句话,眼露惊疑之色,失却了惯有的镇静。他已经是六神无主。
我们开始商量如何处理这房子。我主张天一亮就搬出去,另找房子。
杰克坚决不同意。他说:“这样的话,我们押下去的七百多元按金就收不回来了。这怎么行?”
的确,这笔钱对我们来说,实在并不是小数目。我知道杰克手头已是分文不剩。他昨晚还上了趟俱乐部,把下个星期的伙食费都喂进老虎机嘴里了。他总是这样寅吃卯粮。这个星期的伙食费先问我借出,待下个星期拿到工资,又如数还我。他倒是很守信用,从不食言。
而我呢,刚刚交了学费,手头也挺紧的。做那么点PART TIME工,把每一个子儿都看得很重。
杰克已经好几次想拉我下水,说什么:“哥儿们,别穷交那学费了。早晚咱们会有身份的!把交学费的钱借我使使,打下个十万八万的大奖出来,咱哥俩平分。”
我 当然不会轻易上钩。据我所知,杰克赌老虎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。偶尔打下一点小奖,很快又喂进老虎机嘴里了。玩到现在,仍是穷得叮当响。最令人难于理解的 是,他的生活极其省俭,从不舍得多花一分钱。他常去悉尼的大农贸市场,买些最便宜的变质蔬菜,吃肉也是买那些澳洲人通常不吃的猪爪子、鸡下水。而当他一站 在老虎机前,就象换了另外一个人,变得慷慨,大方,一把一把地将钱塞进老虎机,毫不犹豫,毫不心痛。
他是不肯失去这笔按金的。他也无法放弃这些按金。
因此我们必须想出办法,走出困境。我们沉思一回,又讨论一回。我们提出了多种方案,又一一推翻了这些方案。
但杰克到底是个脑筋转得快的人。他终于有了好主意。这样的主意只有他能想得出来。他一下从床上跃起。
“我看到中文报纸上有个广告,说是有个从泰国来的巫师,能镇邪捉鬼。我们去买他一张神符,或者有用。”
他真是病急乱投医。我很吃惊,他这个无神无鬼论者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,居然也装神弄鬼了。我说:“你不是从不信鬼神吗?“
杰 克狡猾地眨了眨眼睛:“我以前不信,是因为确认其无。但今天发生的事,证明它的存在。世界上的事,只要有一例确实存在,就不能完全否定它。这是我的见解。 既然如此,我们怎么不能试试?”我想他是穷急了。但必须承认他的机灵。他这人的长处是机灵,短处也是太机灵。我总觉得,他始终会被聪明所误。
在这种情况下,我只能同意让他去试试。我们别无选择。人到了穷困的地步,就会变得无所适从,就会变得迷信。我们于是决定天一亮就去办这事。
我 们已经睡意全消。索性坐在床上聊起来。聊到兴起,杰克于是又讲了些他的故事。他还告诉了我,他的中文名字叫郑振龙。在此之前,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。来到 澳洲后,我发现许多人都不使用中文名字,而是起一个简单的英文名字。名字本就是符号,这些英文名字就更象是一个代号。麻烦的是持有这种代号的人太多了,你 在街头叫一声,会有一百个人回头答应。我对他们的用意并不明白,于是我也入乡随俗起了一个这样的代号。直到后来,我才弄清楚,对不少人来说,这是种安全的 需要。因为一旦你的签证过期,使用你护照上的名字就百倍的危险。
我与杰克是在一个多月前认识的。当时我们同租住在一个房子里,就这样相熟了。感觉 上,杰克此人挺豪爽,遇事总肯帮人。小至晚上到街头捡个床垫,大至找工,只要他能腾出时间,绝对帮忙。我们一起出来租房的原因,是因为我们原来租住的房间 靠近厨房,很潮湿。睡在地板上,夜晚蟑螂就在身上爬来爬去,有时爬到脸上吃人口里流出的涎液。
更气人的是,二房东(也是中国留学生)从不让我们知道整套房的房租是多少,很明显是在吃我们的“水”。杰克早就气不过,常在我面前骂:“这简直是从乞丐口袋里偷米,太缺德了!没得好报的。“
于是我们另起炉灶,杰克以他的名义租下这套房子。我们当然也要招人分住,但我们讲好,房租要大家平摊,“绝不吞那不义之财!“杰克说。这就是杰克好的地方。
杰克讲他的经历,都是一次讲一点,这样累积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。这个晚上,他又把他的故事加上了长长的一段。有个文豪说过,每一个人都是一部长篇小说。真的,如果愿意,每个人将他的经历说出来,都会是一个精彩动人的故事,写出来就是一部长篇小说。
杰 克在大学读的是机械制造专业。待他读到三年级时,文化大革命虽已结束,但当时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还没来得及接上,正是青黄不接之际。矮子之中比高低,他在 班里也算是个尖子,因此幸运地被分配到省工业厅。先是到科技处,当个副科长。没想到,他档案中保留的那些“先进“事迹,还在起着意想不到的作用。很快,他 就被列为厅领导班子的第三梯队人选。先是提为副处,再提为处长。再往上挪一挪,就是厅一级了。这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青人来说,真是鸿运高照,前程无量。 不了解他的人,还以为他会爬,善于吹牛拍马。又或者贿赂领导。同事中,眼红的,妒嫉的,鄙睨的都有。但天地良心,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好运。官运来 时,是挡也挡不住的。
按官场惯例,在上去之前,他先到基层挂职锻炼一年,再回机关时,纱帽就戴上去了。也就是在这段时间,他就见了鬼了。
在他挂职锻炼的工厂所在地区,有他的一个大学同学,在当地的党委工作,也是个内定的接班人。这个同学是有来头的,是个准“高干”子女。一次,这个同学来电话叫他前去聚聚。那是个平平常常的周末。杰克的家属仍留在省城,他一个人住在工厂宿舍,正闷得发慌,就骑上自行车去了。
去了才知道,那个同学叫了几个人,就在机关的资料室里看录象。
他 初时不知是看什么片子,只见那同学神秘兮兮地又是关门又是关窗。他还以为是搞到什么内部片子,这在当年是常有的事。有时,连〖山本五十六〗那样的片子也被 当作内部片来放。直到打开电视,他才知道是看黄片。他吃了一惊,下意识地起身想走,被同学拉住了:“都什么年代了,再说,我们可以带批判的眼光来看嘛。” 这在当时是很流行的话,看什么违禁书籍、电影都可以找这样的借口。
他也就坐下来了。在这个年代,沿海地区已经开放,大量的色情录像带在民间流行,普通市民在家里看黄带已不是什么秘密,政府也只能是眼开眼闭。倒是他们这些干部还不敢随便去看。说实话,他也有神秘感,也想看个究竟。
他 还是被电视的画面吸引住了。身上的血液象是要沸腾起来。这被视为罪恶的、秽污的东西,还是很刺激感官的。尤其象他那样过着准单身生活的人。那些姿式和动 作,确实是他前所未见,前所未闻的。就是连想也没有去想过。裸体女性的美,他也从未如此欣赏过。虽说结婚两年多了,基本都是黑箱作业。所以,他就也觉得开 了次眼界。但看过之后,他并不觉得有什么,好或者不好。他毕竟已经是个成人了,按当时的话语来说,他对这些已能正确认识和对待。
但是他和他的同学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,以至一切都已无可挽回。他的前程因此而被毁了。
在 几个看录象的人之中(也是该同学的好友),其中一人去告了密。此时正是“清除精神污染”的高潮,又由于出事地点和当事人的敏感性,材料上报到中央,公安部 门当作要案来抓。那个同学被判了五年徒刑,他也被撤销党内外所有职务。关了半年 后放到工厂当工人。他自己知道,别人也知道,他这辈子的政治前途已经彻底完了。一失足成千古恨。于是他就跑到澳洲来了。他要寻找新的生活,新的希望。
最让杰克不忿的是,不到两年光景,社会已经全面开放,到处莺歌燕舞,风花雪月。如今不要说玩个鸡,就是夜夜春宵也没人管了。有些旧日的同事甚至包起了二奶。怪不得杰克时常哀叹:“运去黄金失色,时来铁也生辉。”
听了他的故事,我多少理解了杰克平日的放纵和自暴自弃。这个现在的清洁工恐怕终生也难于走出过去的阴影,他的心理也是终生难于平衡的了。
他的妻子并未跟他离婚,但对他总是有股怨气,生活中一点小事就会引起冲突。显然,他也同时毁了她的梦。他的妻子好象有时有信来,但杰克对妻子的来信反应冷淡。他心里到底怎么想,他没有说出来。这样的事,还是不问为好。杰克心里的伤口很深。
当 然,我也简单谈了我的经历。但其时夜已深,我确实已困了。再不想多说话。我只是重复一些他已经听过的故事: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,时间长了觉得很闷很烦,钱 也不够用,于是就跑出来了。其实,并非仅仅如此。我也受过伤,我也有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。只是,我已在心里加了把锁,把心灵紧紧封闭起来了。他的长篇小说 可以让我读,而我的长篇小说只能让我一个人读。我感到了我的自私,因而有点愧疚。
就这样,我们一直聊到天亮。
一大早,电话铃声便响起来了。都是想租房的。今天是星期六,我们登在报纸上的招租广告出来了。我们的房租便宜,还真抢手呢。
杰克兴奋起来,每次都抢着接电话。他拿出房东的架式,不厌其烦地回答问题,介绍我们房子的优势。还象西人工厂招工的老板那样,装模作样地说:“请等我们的电话。”
在我们找工作时,西人老板的这一招曾经不止一次使我们迷惑,让我们充满希望地等待。而最后是以失望告终。杰克在这个时候有一种满足和自豪,重新找回了自身的价值。又或者,在潜意识里,他在实施报复,对千百次找工失败的挫折进行报复。
最后,他选定了两男两女作为租客。因为我们有两个房间出租。杰克也累了,他拔掉了电话插头,不再接电话。
早 饭后,杰克翻遍扔在墙角的旧报纸,终于,他找到了报纸上那节姆指大小的,写着“趋吉避凶”的广告。看清了地址,我们就去找巫师。那巫师实为泰国云游来此的 和尚,住在唐人街附近的酒店。乘电梯上到十楼,找到那间房,按了门铃,门开了。一个光头圆脸,约莫六十来岁的和尚招呼我们进去,说的竟是带广东腔的国语, 原来也是华人。
奇怪的是,我与杰克还未开口,和尚即知我们来意。我和杰克目瞪口呆,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那和尚给了我们两张神符,那是两 张粗糙的黄纸,上面画满了陌生的文字符号。对这些文字符号,连我这个读中文系的人也一筹莫展,即使我专修过甲骨文。付了钱,我们带着种神秘莫测的心情回到 家。按和尚的嘱咐,将其中一张符在门口烧了,另一张贴在门口上方。当然,这一切都由杰克包办,我只是站在一旁望风,看有没有人注意我们。总觉得这种事有点 见不得人,这种事在中国只有农村老太太会干。
不管信与不信,完成了这件事,我们就觉得心里踏实了,有了安全感,就是那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。
杰克开始拧开水龙头洗澡。浴室里又传来他那沙哑的,声带象要撕裂开来的歌声,这是齐秦唱的〖狼〗:
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,
走在无人的旷野中,
凄厉的寒风吹过,
茫茫的风沙掠过。
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,
报以一声长啸,
不为别的,
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……
这 是他每天必唱的一首歌,而且只在洗澡时唱。我当初听齐秦唱这首歌,并不十分理解它的含义。但今天,我总算真正理解了。杰克还在唱着,一遍又一遍地,不到他 洗完澡是不会停止的。那声音凄厉如狼嚎,哀怨如鬼叫。这是一种对生活无奈的挣扎,对命运深沉的哀怨,还有对世事的愤恨。这是一头受过伤的公狼。

二
次日是星期天,杰克早早就起床,今天房客们要搬进来了,他是房东,自然要早起恭候。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房间,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。
我被他弄出的声音吵醒了。赫然发现房间里又换上了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。
也许是前天晚上一宿未眠,昨晚我倒头便睡,竟是一觉到天亮,再没有做什么恶梦。那老和尚给的符是否有些作用?我仍是将信将疑。对神秘文化这种东西,你永远也读不懂、搞不清。争论来争论去,最终也只能是信者有,不信者无。
此 时天已大亮,屋外传来鸟鸣声。我走到窗前,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。初夏的早晨,是悉尼最美好的时光。天空湛蓝湛蓝,东边现出霞光万道,却有几 颗硕大的晨星仍高挂苍穹,发出耀眼的光。而南面的天空,蓝色中又透出一片紫光,这是有名的南极光。街道两侧几株高大的紫色花开得铺天盖地,也象是漫天的紫 云霞。马路上一地落花,一地紫色。家家户户门前的玫瑰争妍斗艳,国色天香。鸟雀们在晨光中竟相鸣唱,把一个清静的早晨吵得热热闹闹。
我很久没有这样欣赏过大自然的美景了。世人都说悉尼是天堂,我来澳洲后,因生活的压力,对这些竟浑然不觉。也许是搬进新家,又经一夜酣睡,就有了精神,有了心境。于是今天早上才贸然发现,悉尼原来真是天堂。
我正沉思遐想,突然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前闪过。我以为是眼花,又或者是错觉。但过了一会,这个人影再次出现。我把脸贴近窗玻璃,这样就看得更真切了。果然是有个中年男人在我们屋子外面走动。这时屋外已很亮,但屋内仍然较黑,所以我能看见他,他却很难看到我。
看样子这是个华人,头发一半花白,戴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,瘦瘦高高的个子。只见他东张张,西望望,鬼鬼祟祟。我赶紧招手叫杰克过来。杰克也把脸贴到窗玻璃 上。只见那人轻手轻脚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。然后,又绕了一圈。后来,他就将耳朵贴近房门,象是在探听里面的动静。
这一切举动都极不寻常。他是什么人?为什么要这样做?这实在太奇怪了。我和杰克互相交换下眼色,大家的眼光都透出疑问。就在这时,那人转过身,直接朝我们这个窗口走来。我和杰克忙弯腰蹲下。那人不知我们在窗前,隔着玻璃朝里面张望,一会才离去。
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,我和杰克这才站起身,只见那人已离开我们的前院,往街上走。杰克就有点忐忑不安,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。我也有点担心,会有什么事?
我马上想起我放在床头准备交学费的那点可怜的CASH。我说:“会不会是小偷?”
“不,”杰克说,“可能是移民局的密探。最近我的一个朋友就出了事……”他显得忧心忡忡。
我知道杰克已经“黑”了,就是说他的签证已经过期了。如果说他有什么事害怕的话,移民局抓黑民是他的最怕。这毕竟不是好玩的事。虽然他嘴上很硬,总是说早晚澳洲政府会“大赦”,会给大家居留权,但临到有事,他心里也虚得很。
我们相对而坐,杰克继续闷声抽烟。
“笃笃笃……”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。杰克象触电那样,从沙发上一跃而起,冲向后门。他快速地打开后门,消失在后花园里。这是他一搬进来就已看好的逃生通道。在后花园翻过篱笆,就是另一条街道。
敲门声又响起。我只得去应门。我的签证没有过期,我是不怕移民局的。
门打开,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,背着一个胯包,拎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,正是刚才东张西望那个人。我愣了一下:“你,什么事?”
那人说:“我是来租房的,请问杰克在吗?”我正想回答,杰克已从我身后走出,迎上前去:“我是杰克。你是――”原来,杰克并未翻篱笆出去,只是躲在后花园,听到声音就出来了。
“弗雷德。我姓张,叫我老张好了。”
杰克帮他将蛇皮袋拖进来,问:“就这点东西?”
“不,还有一点,在车上。”老张用手指了指门外。我这才看到在街道的另一侧停着一辆旧车。
“呵,原来是有车阶级。不过我们这里没有车房。”杰克说。
“什么阶级不阶级,一部破车,就停在街上好了。”老张回去车里又拿出两个包。
我和杰克将他安置在其中一个房间。我们想动手帮他铺好床,他拦住了:“不用。我自己来。”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,他明显的不愿意别人帮忙。
杰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老张,刚才是怎么回事,鬼鬼祟祟的,东张西望。什么意思嘛!”
“没没没,没什么意思!”老张急了,说话结巴起来。
“我猜你大概黑了吧?怕成这样子!”杰克说。
老张急得脸都红了:“不是的,不是那意思……”
“不是那意思是什么意思?”
杰克笑起来:“黑了就黑了,有什么好怕的。实话告诉你,我也黑了。咱们是黑对黑!一对黑!”接着,杰克就向他讲了一大通澳洲政府早晚要大赦的理论。无非是澳洲人口少,地方大,需要劳动力这一类。这些理论他已不知给我讲了多少回了。
老张也嘿嘿笑了:“有备无患,这东西还是小心为好。”
他 讲述了他一个朋友的遭遇。一天,移民局官员搜查了他们的房子,抓走了两个人。他朋友刚好上班去了。但移民官员和警察并未离开,他们埋伏在房子里守株待 兔。待他朋友下班回家,就自投罗网,被束手就擒了。“所以,凡事往最坏处想,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。”老张扶了扶他的深度近视眼镜,总结说。
老张看起来已年过四十,不只是头发花白,脸上也刻满皱纹,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。一看而知,他也是经历过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又经历过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那代人。这一代人都有些共同的特点,就象历经风雨的秋草,干枯(也许是心灵的)、坚韧、自强而又有那么点忧郁。
他 后来偶尔跟我谈起过,他来澳洲读书是借钱交的学费,总共向三十八个亲戚、朋友借了钱,才勉强凑齐费用。他必须打工将所有债务还清。如果在他未还清债务之 前被抓住送回去,那他就等于走上绝路!这就是他那么害怕抓住送回去的原因。向三十八个人借钱,这是什么滋味!而且这还不包括开了口而未成功借到的,这个数 字恐怕是三十八的几倍。我理解了老张。
在以后的日子里,老张一直保持这一习惯,下班回家先不进门,在房子周围察看动静,确信安全了才开门进去。直至后来拿到居留签证,他才改变了这种象耗子或者狡兔的生活。
接着又来了个房客。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,理着个小平头,身体还算壮实。但却面容憔悴,有点菜色,眼睛布满红丝,象是睡眠不足。一问名字,原来他也叫杰克。
房东杰克就说:“不行不行,怎么能有两个杰克!这样多不方便。我比你年长,这名字肯定我叫在先,专利就属我了。这样吧,麻烦你改个名儿。”
原来他们在电话上并未搞清对方的名字。房客杰克就说:“那好吧,我姓李,就叫我小李吧。这名字本就无所谓,也就是个代号。”矛盾就这么解决了。
我们帮小李将行李搬进来。杰克拿起一个大塑料口袋,举起来:“我的天,你怎么买那么多的面包!你是帮我们买的吧?”
小李有些不好意思:“是我自己吃的。面包店过夜的面包,很便宜,这些也就一元钱。”
杰克问:“你一个人能吃得完吗?”
“能,我天天吃,顿顿吃。”
我们都觉得奇怪,我问:“就吃面包?还吃别的吗?”
“就吃面包,自来水。绝不吃任何别的食物。”
我问:“你是真喜欢吃面包?”
他摇了摇头:“我看见面包都想吐。”
杰克恍然大悟:“我知道了,你是在减肥!”
“减肥?减什么肥?”
小李苦笑着,就是那种想哭的笑。他无可奈何,只得对我们作了解释。原来,他最近丢了工作。他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工,于是就给自己立下个狠规则: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,只能吃面包和水,绝不吃别的东西!
我和杰克互相看了一眼。杰克摇摇头,又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待我们将小李安置好,走出房间时,杰克小声对我说:“这小子心里狠着呢。以后可得提防点。”
还剩两个女房客没有搬进来。
到了下午三点钟,杰克有点沉不住气了,他在屋里走来走去,不时看表。
这时电话铃声响了。杰克冲过去抓起话筒,说:“是的,我是……”然后,他嗯了几声,就把话筒放下了。“这娘们,叫什么LUCY,要我到火车站接她,说行李太多了。真是娇生惯养!”他转头对我说。
杰克嘟囔着,拖了一架简易的两轮行李车出门了。
约莫过了二十多分钟,杰克回来了。他的行李车装得满满地,象座小山,肩上、背上还挂着大包小包。后面跟着一个女孩,身上也是大包小包的。我迎出去,连抱带掖的,帮他们将行李拿进客厅。
那女孩高挑身材,穿着淡黄长裙,长发用一只塑料发卡别在脑后。因为刚搬过东西,粉脸通红,气喘吁吁的。她一放下东西就叫起来:“渴死了!请给杯水喝!”
我洗了个瓷碗,递给她一碗水。她接过一饮而尽。就在她还给我碗时,我们相视一笑。我愣了一下,好象很面熟,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。但又实在想不起来。
我和杰克一起将她的行李搬进睡房。她一进房间就高兴极了:“这房子真漂亮!还真的有床。看还有大衣柜!”她在席梦思床上坐着蹦了几下,乐得象孩子。
看着满地的大包小包,我问:“你怎么把家都搬到澳洲来了?那么多的东西!”
“我就是把家搬到澳洲来了。我喜欢澳洲!我是不会回去的了。这里的地方多好,人多好,为什么不留下?”她一脸的稚气。
杰克说:“放心吧,会留下的。”
她开始收拾东西。她打开一个包,抖一抖,倒出来的都是牙膏。我们都惊奇得睁大眼睛。她把牙膏放进衣柜下边的抽屉里。
她又打开另一个包,抖出来的都是袜子,有好几十双。我们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。
“笑什么,都是我妈买的,让我多带点,说是澳洲东西贵,怕我花不起钱。”她也有点不好意思。
我看见地上一个长长的布口袋,形状很特别,有点好奇,就把它拎起。不小心碰到什么地方,发出“铮”的一声脆响。
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口袋,紧张得不得了:“琵琶!别碰我的琵琶!”她心痛地拉开袋口,里面是一把琵琶。
“什么枇杷,你还带了枇杷?快给我们吃点。”我打趣道。
“此琵琶非彼枇杷。以后再不许你们碰它!”她细细看了看,然后拉好袋口,把它放在衣柜的最上层。
我提议:“什么时候露一手,给我们弹一曲吧。”
“这个……得有合适的环境,合适的氛围。不能随便对牛弹琴。”她刺了我们一下。
“你说话也太刻薄了!蓝小苹!”我说。
她愣了一下:“你怎么知道我叫蓝小苹?”
我笑而不答。就在她装琵琶的口袋上,我看到绣着她的名字。她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:“你们都给我出去。偷看女孩子的东西,也算男子汉?”我们都笑了,退出她的房间。
杰克向我伸出手:“借给我五十元,今晚我请客。”
杰克一个人出去,买回来几包肉,还有一听啤酒。他自己在厨房忙开了,又是煎又是炒,一会,就飘出阵阵香味。他来澳洲后,在餐馆干过活,做几个菜还是象模象样的。他炒了一盘西芹花腰,一碗青椒豆豉牛肉,一锅炖豆腐,还有酱猪蹄子。外加满满一锅饭。
我有点纳闷。他平日省吃俭用,过着老贫农的生活,今天居然请起客来了。他招呼我帮忙将酒菜摆在餐桌上。然后,他亮开嗓门喊道:“大家快来吃饭!今天我请客!”
一会,老张出来了。他吸了吸鼻子,看到满桌的酒菜,眼睛亮了一下,问:“每人摊多少钱?”
“不要钱。今天我请客!”杰克爽快地说。
“凭什么请客?”老张不解。
“我是房东。今天大家初次见面,意思意思。”
“房东请房客?”老张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露出狐疑的眼光,“不摊钱,我不吃。”他说完转身要回房去。
杰克急了,拦住他:“摊钱就摊钱,等吃完再摊。你可真是死认真!”
这时听到房门响,蓝小苹出来了:“真是香啊,今天谁生日?嗬那么多的菜!”
老张转头看见蓝小苹,象是恍然大悟:“原来有贵客!那,我们是沾光了!”他低下头,不自然地扫视了一眼自己身上有点拉拉遢遢的棉布便装。他刚才躲在房间里,对蓝小苹的到来浑然不知。
杰克又去叫小李。可小李就是不出来。蓝小苹问明是怎么回事,她就自告奋勇:“我去叫他。还卧薪尝胆哪!为这事,至于吗?”
一会,她曳着小李的衣角,把小李硬生生给拖出来了。小李腼腆地搓着手,不知所措。杰克拉他坐下:“不看僧面,也看佛面吧!吃饱了饭,找工不更容易吗?”杰克说着看了一眼蓝小苹。蓝小苹不笑时,端庄得象一樽菩萨。
小李无奈地叹道:“看来今天只能破一回戒了。”
小李初时吃得很斯文,不象是久未尝饭菜的人。渐渐地,就露出饿相。喝了些啤酒后,他的话也多起来,原来也是个很能侃的人,鬼话连篇的。我也借着酒兴和他聊起来。只有老张仍是埋头吃饭,并不多言。
杰克酒喝多了,已有醉态。他就央求蓝小苹拿琵琶来,弹一曲助助兴。我也说,这种环境,这样氛围,喝酒弹琴应都合时宜。蓝小苹也喝了些酒,两颊微红。她点头应允了。于是起身,徐徐走进房间,关上门。
好一会,她出来了,换了一袭粉红缎子的短袖旗袍,怀抱琵琶,象仙女下凡那样款款向我们走来。她是那样美艳,几个男人都惊呆了。
她坐下来,轻轻调了几下弦,叮当几声,就如珠玉落盘,清脆悦耳。大家都肃静无声。
她说,我弹一曲〖春江花月夜〗。我知道这是根据唐代诗人张若虚的长诗谱写的古曲。
她左手抚弦,右手轻轻弹拨,悠悠音韵就从指间流出,淌漾开来。
她的指法是那样娴熟,动作是那样优美。时而轻弹慢拨,时而快如疾风。左手灵巧地上下翻飞弹跳。双手交织出悠扬动听的音韵旋律。
隋着这种旋律,我们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。琴声明快跳跃,眼前现出茫茫春江潮水,滟滟波光中,一轮明月冉冉升起。江流宛转,月照花林。江水映月,月满春江。
之后,琴声由景入情,进入另一种境界。隋着这种音韵,我们仿佛听到明月楼中,玉户廉里,思念离人的声声哀怨。花底莺语,泉流幽咽,如泣如诉,如怨似艾,真切感人……
我们都听得入了迷。我一听而知,她有很深的音乐造诣,肯定是个专业演奏人员。杰克嘴巴张得大大的,小李也停止了嚼食,连老张也隋着音乐节拍摇头晃脑。
一曲终了,蓝小苹已是泪流满面。音乐与文学同理,不能感动自己,就难于感动别人。我赶紧递给她一方纸巾。我自己也偷偷抹了下眼角。音乐的魅力是奇特的。
我们使劲鼓掌,请她再弹一曲。她自己也有点技痒,就势答应再弹一曲。这次弹奏的是〖十面埋伏〗,也是一支古曲,大致是描述楚霸王项羽在乌江兵败的事。
这 首曲子则是另一种风格,大弦嘈嘈,悲壮激烈,惊天动地。至高潮处如雷霆万钧,排山倒海。我们如听到千军万马,兵刃交错,在厮杀,在搏击,血流成河,天昏 地暗,鬼哭狼嚎,人喊马嘶。继而是兵败后马蹄声碎,悲惨凄凉,艰苦卓绝,但仍使人感受到生命的坚韧,人性的骄傲。这是浓缩了的一段悲壮历史。
我们屏声静息,听得心惊胆战,。蓝小苹自己则身体摇动,头勾下又昂起,双手用力,不似弹琴,似一场搏击。真担心琴弦嘭一声断了。弹奏毕,她已是香汗淋淋,娇不胜力。
我原先真不知道琵琶有如此丰富的表现力。虽然也听过几次琵琶演奏,但感受远没有这次深刻。除了蓝小苹高超的演奏技巧,可能是因为距离近,与演奏者有着更直接的交流互动的缘故。
在 国乐中,很少有别的乐器能象琵琶的音域那样宽广,那样富于张力。它能同时奏出有主旋律和伴奏的类似交响乐的效果。既能表现柔情似水、温柔婉约,又能表现 雄壮激昂、惊心动魄的题材。真难想象,一个柔弱女子,几根琴弦,就能演绎出那样残酷悲壮的战争历史场景和情状。对琵琶,对蓝小苹,我都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和 崇敬感。
掌声过后,蓝小苹收起琵琶,再不肯弹奏。她说,这回该轮到你们表演了。
小李就站起来,说:“好,我来给诸位唱一曲京剧〖沙家滨〗里刁德一的唱段。献丑了!”
小李显然有点醉了。他清了清嗓子,吊腔吊板地唱道:
适才听得司令讲,
阿庆嫂你长得可真漂亮!
我佩服你沉着冷静有胆量,
竟敢在水缸里面把身藏。
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,
焉能够藏了半天哪,不慌张!
大家哄堂大笑。小李把歌词改得不伦不类。看不出,他也是个玩世不恭的家伙。蓝小苹笑得差点将琵琶掉在地上。她指着小李说:“你这个反动东西,当心回国挨批斗!”
小李来劲了,又唱了一支齐秦的〖大约在冬季〗,也是把歌词改得乱七八糟:
亲爱的,我将离开你,
请将眼角的泪拭去。
……
没有你的日子里,
我会找个比你好的。
没有我的岁月里,
你要老老实实的!
大家又是一场大笑。老张摇摇头说,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得了。
杰克说,那么我也唱一首吧。他于是唱他每天洗澡时必唱的〖狼〗。也许他今天高兴,反而唱不出平常那种味来。
大家又鼓噪让老张来一首。老张急了:“我明天要上早班的,我睡觉去!”说着起身要溜。见大家不放,他就以攻为守,说:
“要我唱,我就唱〖十八摸〗了……”
〖十八摸〗是很黄的民间唱词。
蓝小苹马上叫起来:“不要不要!让他走吧!”老张顺势走了。老张也并不象看起来那样老实。
我知道躲不过,于是主动背诵一首白居易的长诗〖琵琶行〗,算是对蓝小苹演奏的回应。吟毕,大家叫好。
蓝小苹沉思一回,说:“且慢。白居易明明是说’钿头云蓖击节碎,血色罗裙翻酒污’,怎么成了’粉红旗袍翻酒污’了?”
众人看看她的旗袍,都哄一声笑了。我吐了下舌头,心想,这女孩可真不简单。
她起身,说:“洪洞县里无好人,真是一个比一个坏。”
杰克忽然想起什么事:“还有一个房客没搬来呢。”
蓝小苹说,不来也好,这个房间我包了。反正房租也不贵。看来她的经济条件还不差。
见我要走,她说:“等等。罚你将我的琵琶抱回房间。谁叫你坏!”
杰克就说:“完了,我的客都白请了!”
虽是玩笑,他心里到底有些醋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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