化装晚会

圣 诞 节 前 夕， 接 到 一 张 参 加“ 化 装 晚 会” 的 请 柬， 主 办 人 是 悉 尼 文 友 吴 棣、千 波、 田 地。 他 们 三 人号 称“ 三 家 村”， 有 时 合 伙 写 小 说， 有 时 也 合 伙 搞 点 别 开 生 面 的 活 动。
化 装 晚 会 是 洋 玩 意 儿， 按 我 理 解， 是 年 青 人 的 活 动。 接 到 这 样 的 请 柬， 还 真 让 人 伤 一 番 脑 筋。 去 不 去 好？ 不 去 显 然 有 失 礼 貌。 怎 么 化 装？ 穿 什 么 衣 服？ 竟 拿 不 定 主 意。 突 然 想 起 易 卜 生 童 话《 皇 帝 的 新 衣》， 灵 机 一 动， 我 也 就 以“ 皇 帝 的 化 装”―― 什 么 也 没 有 化 装， 硬 着 头 皮 去 赴 会 了。
晚 会 就 在 吴 棣 先 生 的 院 子 里 举 行。 院 子 里 有 棵 很 高 大 的 枞 树， 披 上 了 圣 诞 彩 灯。彩 灯 这 时 已 经 闪 闪 烁 烁。 这 种 活 动 一 定 要 在 黄 昏 以 后， 日 落 了， 天 黑 了， 蒙 蒙 胧 胧 的， 影 影 绰 绰， 迷 迷 离 离， 才 有 那 种 气 氛。 要 是 在 大 白 天， 就 煞 风 景 了。
夜 色 中 飘 动 着 悠 扬 的 乐 曲， 天 空 里 虽 有 星 星， 但 没 有 月 亮， 一 片 黝 黑。 夜 风 吹 起， 这 是 精 灵 们、 鬼 怪 们 出 没 的 好 时 光。 果 然， 不 一 会， 各 路 神 仙， 各 种 妖 魔 鬼 怪 都 陆 陆 续 续 来 了。 一 时 光 怪 陆 离， 五 花 八 门， 令 人 眼 花 缭 乱。 许 多 人 穿 着 奇 装 异 服， 什 么 朝 代 的 衣 服 都 出 来 了， 各 种 民 族 的 服 饰 都 有， 象 个 服 装 博 览 会。 更 多 的 人 是 戴 假 面 具， 假 面 具 都 很 夸 张， 有 些 是 牛 头 马 面， 狰 狞 恐 怖， 奇 丑 奇 恶； 有 些 则 是 滑 稽 可 笑， 令 人 忍 俊 不 住。
参 加 晚 会 的， 有 不 少 是 搞 艺 术 的 朋 友， 他 们 的 化 装 是 相 当 专 业 化 的。 这 些 朋 友 中， 与 洋 人 联 姻 的 也 不 少， 所 以 来 客 中 还 有 洋 男 洋 女。 这 些 洋 男 洋 女 又 都 会 说 一 点 洋 滨 泾 的 华 语， 因 此， 这 晚 会 就 有 了 点 多 元 文 化 的 意 象。
主 人 吴 棣 自 己 穿 一 套 唐 装， 是 黑 绸 裤 子， 白 缎 子 衫， 宽 衣 大 袖， 对 襟 一 溜 布 钮 扣， 又 梳 着 大 背 头， 颇 有 帮 会 大 佬 的 派 头。 进 门 一 张 大 台 上， 摆 放 着 一 排 纸 糊 的 高 帽 子， 纸 帽 上 用 毛 笔 写 着：“ 牛 鬼 蛇 神””、“ 反 革 命 分 子” 等 字 样。 主 人 介 绍 说， 那 是 专 门 预 备 给 没 有 化 装 前 来 赴 会 者 戴 的。 我 当 时 就 着 了 慌， 赶 忙 从 旁 边 溜 进 去。 别 看 这 只 是 薄 薄 一 层 纸 帽， 若 是 经 历 过 中 国 文 化 大 革 命 的 人， 看 见 这 东 西 就 心 里 发 怵， 腿 肚 子 转 筋。 在 当 年， 这 帽 子 一 戴 上 去， 就 将 大 祸 临 头， 也 许 将 家 破 人 亡。
吴 棣 太 太 却 打 扮 成 小 天 使， 头 上 顶 一 颗 金 色 的 星 星， 晃 呀 晃 的， 一 张 娃 娃 脸 笑 得 很 天 真。 晚 会 的 策 划 人 之 一 千 波 小 姐 装 扮 成“ 白 毛 女”， 中 国 旧 歌 剧 中 的 一 个 角 色。 只 见 她 披 头 白 发， 白 衣 裙， 连 眉 毛 都 是 白 的。
一 会， 晚 会 的 另 一 策 划 人 田 地 先 生 也 来 了。 他 把 他 太 太 的 黑 色 尼 龙 袜 裤 往 头 上 一 套， 挖 出 两 只 小 洞 当 眼 睛， 再 把 袜 裤 在 头 上 绾 一 个 结。 腰 里 别 一 把 水 果 刀， 俨 然 是 一 个 行 凶 抢 劫 的 大 盗。 他 这 身 行 头， 若 是 在 大 街 上 让 警 察 看 见， 是 说 不 清 楚 的， 肯 定 会 先 送 进 拘 留 所 关 起 来 再 问 情 由。 他 的 太 太 则 用 一 块 花 布 包 在 头 上， 只 露 出 一 张 脸， 慈 眉 善 目 的， 象 个 南 亚 地 区 的 良 家 妇 女。 却 与 强 盗 丈 夫 走 在 一 起， 沆 瀣 一 气， 狼 狈 为 奸。
这 时， 来 了 个 圣 诞 老 人， 大 红 棉 袄， 大 肚 子， 戴 一 顶 白 色 毛 边 的 红 帽 子， 白 花 花 的 胡 子 几 乎 遮 住 了 整 张 脸， 肩 上 还 扛 着 一 大 口 袋 的 礼 物， 蹒 跚 着 步 子 走 进 来。 孩 子 们 迎 了 上 去， 准 备 接 受 圣 诞 老 人 的 礼 物。 突 然“ 朴” 的 一 声， 一 只 大 枕 头 从 圣 诞 老 人 的 肚 子 里 掉 出 来――原 来 这 肚 子 是 假 的。 圣 诞 老 人 忙 弯 腰 拾 起 枕 头 急 急 塞 进 肚 子， 这 当 儿， 肩 上 扛 着 的 大 口 袋 也 掉 下 来， 立 时 瘪 了， 原 来 是 只 充 气 的 垃 圾 袋。 人 们 哄 堂 大 笑。 圣 诞 老 人 把 脸 上 的 大 胡 子 摘 下 来， 是 作 家 张 劲 帆。 怪 不 得 呢， 他 这 么 瘦 瘦 的 个 子， 把 圣 诞 老 人 都 缩 水 了。
参 加 晚 会 的 女 士 们， 却 是 极 少 有 丑 化 自 己 的。 她 们 都 懂 得 利 用 这 样 的 机 会 把 自 己 扮 得 更 妩 媚 迷 人。 君 达 小 姐 装 扮 成 一 只 漂 亮 的 小 黑 猫， 黑 色 的 晚 装， 一 条 黑 色 毛 皮 的 长 围 巾 随 意 搭 在 肩 上， 两 头 披 落 在 手 臂 间。 精 致 的 猫 面 具 上， 嘴 角 却 有 两 撇 银 光 闪 闪 的 猫 胡 子， 可 爱 极 了。 这 小 黑 猫 在 人 群 中 灵 巧 地 穿 来 穿 去。 西 贝 小 姐 穿 一 袭 蓝 底 白 花 的 日 本 和 服， 腰 间 一 条 宽 宽 的 白 布 带 子， 在 后 背 打 一 个 大 蝴 蝶 结。 短 短 的 剪 发， 低 低 的 留 海， 典 雅 端 庄， 文 文 静 静， 两 只 眼 睛 如 两 泓 清 泉， 人 们 真 以 为 是 日 本 姑 娘 呢。 丽 莎 小 姐 却 扮 成 个 印 度 女 子， 眉 心 一 点 朱 砂， 长 裙 曳 地， 风 情 款 款。 还 有 许 许 多 多 的 女 士， 都 打 扮 得 各 具 特 色， 袅 娜 多 娇， 楚 楚 动 人。 一 时 眼 花 缭 乱， 实 在 难 于 描 述。
人 们 平 日 在 工 作 中、生 活 中 充 满 压 力， 让 这 种 压 力 放 松 一 下， 宣 泄 一 下 有 何 不 可。 当 你 戴 上 假 面 具， 化 了 装， 平 日 那 一 套 故 作 矜 持， 假 惺 惺 的 客 套， 耿 耿 于 怀 的 位 尊 位 卑， 十 分 勉 强 的 商 业 性 微 笑， 全 都 荡 然 无 存， 也 不 再 需 要。 人 们 露 出 的， 是 真 实 的 笑 容， 表 现 的 是 真 实 的 情 感。
今 晚 到 会 的 客 人 们， 不 管 年 龄 老 小， 蓝 领 白 领， 洋 人 华 人， 大 都 化 了 装。 没 有 化 装 的， 也 就 那 么 寥 寥 几 个。 还 好 主 办 人 却 也 没 有 照 章 程 办 事， 那 一 排 纸 高 帽 子 依 旧 摆 放 在 台 上， 并 没 有 处 罚 不 化 装 的 违 规 者。 倒 是 诗 人 陈 剑 自 己 拿 了 一 顶 戴 上。 他 是 从 新 加 坡 来 的， 全 然 不 知 这 东 西 的 厉 害。
不 管 是 什 么 样 的 晚 会， 餐 宴 都 是 最 重 要 的 项 目。 按 规 定， 客 人 们 每 人 自 带 一 种 自 家 烹 调 的 拿 手 好 菜。 今 晚 到 会 的 有 六 十 人， 就 有 了 六 十 种 菜 色。 主 人 自 己 又 做 了 几 样 大 菜， 满 满 地 摆 了 长 长 一 张 大 台。 这 些 菜 式 有 中 有 西， 有 荤 有 素， 五 颜 六 色， 万 紫 千 红， 热 气 腾 腾， 香 味 朴 鼻。 站 在 这 样 肉 山 菜 海 之 前， 人 就 没 有 了 主 意， 象 是 老 鼠 掉 进 了 米 缸 中， 不 知 从 何 吃 起。 于 是 每 人 发 给 一 只 大 碟， 按 顺 序 每 样 挟 一 片 或 挖 一 勺， 任 凭 弱 水 三 千， 我 只 取 一 瓢 饮。 就 这 样 不 算 贪 心， 到 后 头 还 是 有 许 多 美 味 佳 肴 无 法 享 用。 碟 子 是 有 限 的， 肠 胃 也 是 有 限 的。 人 生 对 任 何 物 质 的 贪 求 都 是 有 限 度 的。
倒 是 很 赞 赏 这 种 每 人 自 带 一 菜 的 方 法。 在 国 内 是 不 时 兴 的， 这 肯 定 是 西 方 人 的 方 式。 提 倡 这 种 方 法， 可 以 免 去 主 人 家 许 多 辛 劳。 客 人 们 又 能 吃 到 无 比 丰 盛 的 菜 肴。 这 里 有 一 层 集 思 广 益、集 腋 成 裘、 众 人 拾 柴 火 焰 高 的 团 结 精 神 的 寓 意。
晚 饭 后， 舞 会 开 始。 音 乐 声 中， 就 有 一 对 对 男 女 徐 徐 起 舞。 一 时 轻 歌 妙 曼， 不 知 天 上 人 间。 因 为 化 了 妆， 这 舞 蹈 就 变 得 亦 庄 亦 谑， 美 中 有 丑， 丑 中 寓 美， 别 有 一 种 艺 术 情 趣。 遗 憾 的 是 到 会 的 男 士 们 舞 技 都 不 敢 恭 维( 也 许 戴 着 面 具 视 线 不 佳)， 不 时 有 女 士 被 踩 了 脚 发 出 尖 叫， 让 怜 香 惜 玉 的 人 听 了 心 里 难 受。 后 来 开 始 跳 的 士 科， 情 况 就 好 了 一 些。 这 种 舞 很 自 由， 很 宽 容， 会 动 一 动 的 人 就 能 跳。 于 是 鹅 行 鸭 步 的 都 上 场 了， 说 是 群 魔 乱 舞 也 不 为 过。 但 是， 大 家 都 很 投 入， 大 家 都 跳 得 很 开 心。 这 就 够 了。
最 后，人 们 手 拉 着 手， 用 舞 蹈 围 成 一 个 圈， 转 了 又 转。 散 开 了， 重 又 合 成 一 个 圈。 在 圣 诞 彩 灯 的 映 照 下， 尽 情 地 歌， 尽 情 地 舞。 唱 啊， 跳 啊， 只 跳 得 星 星 都 在 快 乐 抖 动。 舞 蹈 对 人 的 精 神 放 松， 对 心 灵 的 沐 浴 是 难 于 有 什 么 能 代 替 的。 当 人 们 进 入 舞 蹈 时， 情 感 跟 随 着 音 乐 的 旋 律， 灵 魂 便 展 开 翅 膀 自 由 翱 翔， 伴 着 翩 翩 舞 步， 忘 却 凡 俗， 虚 幻 飘 渺， 进 入 一 种 忘 忧 境 界。 我 时 常 想， 中 国 汉 民 族 文 化 中 一 个 很 大 的 缺 陷， 就 是 缺 乏 舞 蹈。 传 统 的 中 国 舞 蹈， 主 要 在 宫 廷。 民 间 则 基 本 没 有 舞 蹈。 一 个 没 有 舞 蹈 的 民 族， 天 性 就 没 有 那 么 开 朗、 豁 达、 奔 放。 想 来 华 人 喜 欢 玩 麻 将， 上 赌 场 也 与 此 有 关。 而 那 些 喜 欢 舞 蹈 的 民 族， 他 们 常 常 以 舞 蹈 来 排 解 忧 愁 孤 寂。
夜 深 了， 曲 终 人 却 不 散。 是 的， 如 此 良 辰 美 景， 何 不 享 乐 今 宵!
但 是， 天 下 没 有 不 散 的 宴 席， 也 没 有 不 散 的 晚 会。 最 后 一 个 节 目 是 抽 奖。 因 为 人 人 都 带 有 小 礼 物， 所 以 抽 奖 是 人 人 有 份。 仍 由 主 办 的 吴 棣、 千 波、 田 地“ 三 家 村” 主 持 抽 奖。 一 人 叫 号， 一 人 敲 锣， 一 人 发 奖。 叫 到 一 个， 上 来 一 个， 谁 都 高 高 兴 兴， 上 前 接 过 礼 物， 急 不 及 待 的 拆 开， 一 脸 的 惊 喜。 也 有 人 搞 恶 作 剧。 有 个 小 伙 子 打 开 礼 物， 里 面 竟 是 两 包 避 孕 套。 小 伙 子 哭 笑 不 得， 只 得 自 我 解 嘲 道：“ 还 好， 满 实 用 的。 兴 许 今 晚 就 能 用 上。 要 买 还 挺 贵 的。” 于 是 众 人 大 笑。
这 样 的 化 装 晚 会， 相 当 轻 松 活 泼， 情 趣 盎 然。 在 假 面 具 下， 人 反 而 恢 复 了 人 的 真 正 面 目， 重 新 获 得 了 自 由。 就 这 样 一 层 薄 壳， 隔 开 了 世 俗 媚 态， 人 们 变 得 平 等 自 由， 无 奸 无 妄， 无 忧 无 愁。 只 有 在 化 装 晚 会 上， 人 们 能 这 样 祥 和 融 洽， 同 欢 同 乐。
什 么 时 候， 这 世 界 也 能 变 得 象 化 装 晚 会 那 样， 那 就 是 人 类 的 乐 园 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