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夜闭户读禁书

“雪夜闭户读禁书”，人生一乐。旧时的中国文人如此，今日的中国文人也如此。但在澳洲，已无禁书，悉尼市区亦无雪，说这种话多少有点造作。然又并非全无根据。读的是中国的禁书，澳洲虽不禁，中国禁。悉尼虽无雪，雨夜总是有的，关起门来，听窗外雨声沙沙，泡一杯龙井，或冲一杯咖啡，屏声静气地，其意境还是有的。阅读的享受，快意美感神秘或伤怀悲情，当歌当哭，一如古人。
市面早就流传《往事并不如烟》，友人传到我这里时，我再读，就有点往事如烟了。我总是迟迟才能读到好书。
果如朋友所言，此书一读就不想放下。读完就不禁掩卷太息。说不尽的人世沧桑，道不完的世态炎凉。这本书虽然写史写实，但绝对有较高的文学欣赏价值。中国古人文史本就不分家，象司马迁的《史记》，后人就称为“无韵之离骚”。史写得好不好，除必须尊重史的真实性，以及作者的思辨力、洞察力外，全在作者的文采、技巧。章诒和基本上还是继承传统的写史笔法，象《史记》那样以人带史。所不同的是，作者及其家人始终贯穿其中，作品涉及的人和事都与作者的家人有关联，因而就更为真实具体。当然并非将此书相比《史记》的恢宏，章诒和也就只写了共和国建国后的一段历史，其中主要是反右那一段。
对“反右”这一段历史，我们不能说完全不知道。但也只能算是知道皮毛。章诒和因为是大右派章伯钧之女，其特殊的身份，特殊的经历，接触的特殊人物，使她有条件写出许多以前不为人知的人和事。这样对我们了解那一段历史，解读那个时代，认识这段历史中的人物，自是很有帮助。与早期那些写反右、文革的作品相比，这本书已经没有了思想束缚，没有假话套话没有教条，没有避讳，写得自由自在，超然飘逸平静，而又忠于历史忠于生活，讲真话，还原文学的本性。这也是此书遭禁的原因。
作者有着惊人的记忆力。在她笔下，当年这些历史风云人物如章伯钧、罗隆基、史良、储安平等人跃然纸上，栩栩如生，他们的音容笑貌一行一言，重现在读者面前，使我们如见其人，如临其境。由此足见作者功力。想当年章诒和也就一个小女孩，心灵上却成熟如大人。她生活在父母与他们的朋友们之间，在客厅里屏风背后偷窥偷听大人们谈话，这有点象林海音笔下《城南旧事》中的小英子。就这样将这段历史，历史中的画面，人物的表情性格对话，象录像机那样记录下来。而作者本人虽出身名门，遭逢如此的变故，受家庭身世的连累，更是一生坎坷，遭受许多非人待遇。其生命的艰辛，生活的悲凉，非经历过的人难于想象。而这种由盛而衰，由荣而辱，落差如此之大的人生经历，本身就是一本感人的生活之书。从这一点说，读此书就有读《红楼梦》的感觉，只是没有痴迷缠绵的爱情描写罢了。所不同的是，一个有虚构成分，一个是真实描写，一个流露出消极厌世，一个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。
谈起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史，中国思想界的沦落史，许多人都把焦点放在文化大革命，其实有识之士早就指出，这个过程从建国就开始了。思想改造运动，反胡风，反右，文革，是一条线贯下来的。文革只是达至高潮罢了。当然这个过程相当复杂，有时也表现为一种因果关系，有些在此前参与迫害助纣为虐的知识分子，至文革时也自食苦果。所以巴金老人说建立文革博物馆，是远远不够的。虽然，巴老这样提出来已经是难能可贵。文革只能是一个分馆。前后是有机联系的。
我总是不明白中国政府为何要尘封这段历史，为什么不能触及反右、文革这些题材。既然改正了这些错误，为什么又不能承认这些错误。其实现在的党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党，其方针、政策、路线跟以前已完全不是一回事了。许多当事人也作古了。把这些事说出来，难道真的就会危及社稷，乱了江山吗？恐怕不见得。说清这些事，正本清源，让党和整个民族吸取教训，继承传统文化和文明，重建中华民族的精神道德体系，实在有百利而无一弊。这样藏着掖着，对后一代讲假话，骗到何时何日？再说，当局也应知道禁书效应，禁书远比非禁书影响力大，禁书等于是在做免费广告。
有道是纸终包不住火。满园春色关不住，一枝又一枝的红杏出墙来。近年来，虽百般禁止，这类书还是一本又一本的出来。写反右的，写文革的，国内的，国外的，算算也已经不少。这样的书一本一本的出版，累积起来，也就成了事实上的文革博物馆。文史资料始终是最重要的，其他实物，例如红卫兵打人的皮带等，都是次要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