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August 19, 2007

为了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(三)


我们就在新居生活下来。在杰克提议下,我们还凑了点钱,买了一台旧电视,一台放磁带的录相机。这“家”还是象模象样的。
时 间一天天过去。我仍是边上学边打工。杰克还是那样,有空就打工。有了钱就玩老虎机。老张就象打工机器,每天一早上班,有时周六也加班。他遵循他的原则, 晚上放工回家,必定先在房子周围仔细观察,直到确信安全了,才开门进屋。回到家,他就关上房门,除了做饭吃饭,轻易不出来。他也不太跟人闲聊,沉默寡言, 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。
小李真的说到做到,自从那天“开戒”吃了顿饭后,一直以面包为食,就点自来水,米饭和菜一些儿也不沾口。
一次, 杰克存心逗他,买了一个很大的意大利比萨饼,放在餐桌上,然后把小李叫出房间。比萨饼有一层厚厚的奶酪,上面撒了切碎的洋葱和薰肉,香味四溢。小李一看到比萨饼就吸着鼻子,直吞口水。杰克说,“哥们,来一块,我一个人怎么也吃不完的。”
小李摇摇头:“不吃不吃,说好不吃的。”杰克就拿起一块比萨饼硬塞到小李嘴边:“吃,吃!我就不相信你不想吃!”
没想到小李火了,一把抢过比萨饼,甩手就扔进垃圾桶里。杰克脸上有点挂不住,但也不好吭声。这一切,我和老张都看在眼里,我们互相吐了下舌头。
这 十几天来,小李自己也不知道敲了多少家工厂、商店的门,也不记得走了多少的路。我们只知道,他一双新的运动鞋已磨穿了底,又换了另外一双。澳洲近来经济 不景气,许多本地人也找不到工作。一个外地面孔、外地口音的人要找到工,确实不易。有些工厂被找工的中国留学生搞烦了,索性就在门口挂一块牌子,上面歪歪 扭扭地写着几个中文字:这里没有工作!
后来,他摸索出一套规律:凡是夜间还有人在干活的工厂,就可能在加班。有加班就说明有定单,生意不错。于是他在晚间也出去找工,只瞄着窗口有灯光亮的工厂找。看到哪个工厂晚间有灯光,就记下地址,次日一早就上门去找工。不能在晚上就去问,因为只有白天,经理才上班。
小李终于找到了工。他是在第十五天找到的工。功夫不负苦心人。一间鸡肉加工厂总算录用了他,但是个计件的临工。对他来说,只要有工做,有工资发,什么工作都是无所谓了。看样子,他也是已经“黑”了,要不怎么能不用上学,天天去找工?但他自己不愿说,我们也不好问。
找 到工作那一天,他用电饭煲煮了一锅饭,又炸了一公斤鸡翅膀,炒了一把白菜,一个人坐在那里,头也不抬地吃,吃得津津有味。他不是狼吞虎咽的那种吃法,而是 一点一滴慢慢地吃,象在品尝什么美食,连米饭也是细吞慢嚼,象反刍动物那样慢慢把食物磨碎。最后,他把这些东西全部吃完,连鸡骨都嚼碎了吞下去,看得我目 瞪口呆。
我忍不住喝一声彩:“好样的!小李你真能吃!”
小李摸了摸肚子:“能吃吗?你知道我都三个星期没吃饭菜了,除了那天晚餐。失去的,我得加倍补回来!”
“可吃饭是补不回来的,就象时间不会再回来。”我说,“当心吃坏了你自己的胃。”
“我的胃是个铁胃。我什么苦没吃过?”
他搬来这十几天,从早到晚外出找工,连人影儿也不易见到,我跟他还没讲上几句话。今天他找到工,兴致来了,就跟我聊起来。
他 来自上海,中专工校毕业。父亲是个工程师,在文革时受迫害,死在牢里。他与母亲相依为命,过得异常艰难。最困苦的时候,母亲又去了农村“干校”,他就寄养 在一个亲戚家里。“这段日子真是不好受,我整天哭着叫着要妈妈,有时半夜里梦见妈妈,哭醒了。”小李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,“亲戚本身也贫穷,又加上我,你 想想哪里会给我好脸色?不过也难怪。亲戚过得也不容易。”
有一段时间,他从亲戚家里逃出来,就在街上流浪,饿了就在垃圾堆里找吃的。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,就又回到亲戚家里。
文革后,落实政策,补发了他父亲的工资。拿到这笔钱,他母亲就把它存进银行里,一分钱也不动用。有一次,他想让母亲取出一点钱来买部彩电,母亲生气了,她死活也不肯。他说,开始他实在不明白母亲为何不让他动用那笔钱,后来他明白了,母亲是很有眼光的人。
不久,他也通过自学,考上中专工校。后来,可以出国留学了,他母亲就取出钱,叫他即刻办理往澳大利亚的留学手续。母亲叮嘱他:“只要能留下,你就别再回来。”
小李说,他母亲受了太多的苦,他要挣到钱让她享福。
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下狠劲找工的原由。
“在 澳洲找钱还是满容易的,”小李说,“等我们有了居留权,我要买下大片牧场,养良种羊,然后将羊毛出口到中国。”他继续说,“澳洲有大量的资源,如铁 矿,都可以出口到中国。中国正在发展,需要大量钢铁。澳洲的铁矿石是世界上最优质的。我在学校是学冶炼的,我知道这些。我要是有资本,我就做这生意。看 吧,等我有了居留身份。”
我大为吃惊。他虽然有点夸夸其谈,但杰克说得一点也没错,他这人确是有一股狠劲儿,也很有经济头脑。只是,我觉得他的脑瓜子太灵了,转得太快。这种人以后若在澳洲居留下来,也许能发大财。当然,若处于乱世,他就有可能什么路都会走。
只有蓝小苹一个人在正儿八经的在读她的英文学校。她不打工,也不去找工。她连饭也不怎么做,都是买快餐。
开始几周,大家都相安无事。周末时,杰克偶尔也租点录像带回来,晚上一起看看。这时春节刚过不久,我们租来“春节联欢晚会”的录像带,围坐在沙发上观看。那份亲切,感觉好象又回到中国。连老张也破例出来观看。看到高兴处,他也会点评一番。
但慢慢地,一些矛盾就浮上水面。据说,凡是中国留学生宿舍都这样。
事 情似乎是因蓝小苹而引起。虽然,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。她就象草丛中的花,万绿丛中一点红,无法不引人注目。她又如群星中的一轮月,在宿舍中形成一种众星 拱月的生态。她的存在就如一股强力的磁场,干扰着我们的生活。杰克改变了邋邋遢遢的毛病,开始注意他的穿着打扮。哪怕再热的天,他也很少光着膀子,总要穿 上一件T恤什么的。
而且,我发现,只要一有机会,他就向她献殷勤。只要他有空,连蓝小苹上街他都陪着去。
杰克的太太好象很久不来信了,他们的关系看来已经难以为继。他对蓝小苹的痴迷越来越明显,他也不加掩饰。杰克这人,长得高大,也不难看。为人也豪爽,而且特别愿意帮助女孩子,所以女孩子很容易就会迷上他。
为 此,小李对杰克越来越不满。由于杰克的垄断,小李连接近蓝小苹的机会都几乎没有,想献殷勤也找不到门。他常在我面前抨击杰克,表达他的愤懑:“他算是什 么人?家里又有老婆孩子,也不好好想想。他再这样下去,早晚得出问题!”小李的愤慨,等于在表明,他也在心里爱着蓝小苹。我意识到有一种危机的存在。
一个美丽的女孩子,尽管她自己纯洁无邪,她于人无碍,她也不伤害别人,但男人们会为此而搅得天翻地覆,杀得血流成河。历史上,为了漂亮女人而打的战争可不算少。古希腊人为了一个美女海伦,曾打了十年的战争。吴三桂为了陈圆圆,放清兵入关,改变了中国几百年历史。
我 当然也喜欢蓝小苹。我也可以去追求我的所爱。心底下,我也觉得杰克过分了点,人家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子,他那样虎视眈眈,狼子野心毕现,让我也感觉很不舒 服。或者说,这就是妒嫉?但此时此刻,我面临的是学习英文和争取弄到居留权,我实在没有这种闲情。所以我很克制,我并没有裹挟进去。我更多的是把她当作妹 妹。
其实,这就是我终生犯的最大错误。多少年后回想起来,我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一错误。我为此而付出代价,我将遗恨终生。
尽管如此,每当我 下班或下课回来,开门时总是会有一种渴望见到她的冲动。看到她在家,我心里就觉得很踏实。若她不在,就会心神不宁,做什么事也没心机。当看到她与杰克一起 出去,心里就很不舒服,总拿眼睛跟了她走。奇怪的是,她也总是在此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。她这惊鸿一瞥,眼神很复杂,似有抱歉,又似有幽怨,又似乎什么也不 是。
我在国内大学工作时也曾有个女朋友,她也是个留校的老师。就在我们准备谈婚论嫁时,她突然有了个机会,去了美国留学――这个时期,国门已经打 开,那些有条件的人都纷纷出国留学。她这一去,就象出了笼的鸟儿,再也没有回来。我们开始还打打电话,写写信。以后电话越来越少,渐渐就渺无音信了。在时 代变革中,一切都是那么易生变数,爱情在这种潮流中脆弱得如同一个水泡。我尝到了失恋的痛苦,感受到爱情理想破灭的滋味。
后来大量的人去澳大利亚 留学,象一股潮水,挡也挡不住。原因是澳洲留学不需要考托福,学费也较为便宜。这就为象我这一类条件的人提供了通道。于是,东挪西借的,我也就来到了澳 洲。出国的目的很茫然,并非只是经济上的原因。是为了忘却那段痛苦的爱情?是为了心理失落的某种补偿?好象是,又好象不是。倒是更象一群羊,看到前面的羊 往一个方向跑,后面的羊就跟着跑。别看人那么聪明,有时候就跟羊一样傻。
蓝小苹长得跟我以前的女朋友有几分相象。那一颦一笑,那眼神,都有我前女友的影子。难怪第一次见到她时,觉得很面熟。又或者,是我思念前女友时间长了,产生的一种臆想,一种幻觉。无论如何,我在心里喜欢她。尽管我没有参与竞争。
这一天,我没有课,也没有打工,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。这时有开锁的声音,门轻轻打开,是蓝小苹回来了。见我在家里,她也愣了一下。
“怎么回来那样早?没有课?”我问。
“咳,气死了,学校老师罢课,我不知道,白跑了一趟。”她放下书包,站在我旁边。她今天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,一件淡黄衬衫。她的头发已没有用发卡夹住,就这样松松散散的飘下来。她这种神态真是迷人。
接着她进了房间。我就在客厅继续看书。
突然间,听见她在房间里叫起来:“哎呀呀!不好啦!快来帮帮忙……”
我不知她出了什么事,马上扔下书本冲进她的房间,她用手指指墙角:“蜘蛛,一只蜘蛛!”
我好气又好笑,一脚踩死了蜘蛛:“我还以为是一只老虎!蓝小姐,一只蜘蛛就把你吓成那样!将来怎么在澳洲生活?”
“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我从小就这样,从小就怕虫子和蜘蛛。”
“蜘蛛有什么可怕?真是的!”
“但人家说澳洲的蜘蛛有毒,会毒死人的!”
“不是所有蜘蛛都有毒。只是其中几种,一种叫红背蜘蛛,一种叫漏斗形蜘蛛,还有一种叫黑寡妇。”
“干嘛要叫黑寡妇?难听死了!怎么就不能叫黑男人?这不是性别歧视吗?”
我耸耸肩:“没那么严重吧。我怎么知道会起这名字。”
我边说边抬脚就想出去,她说:“怎么,你也怕我吗?我也不是老虎呀!”
我其实也想坐下来,也想跟她在一起聊聊。
她隋手搬过张椅子,让我坐在她旁边。平常我上课,打工,她也天天上课,我们没有单独在一起谈话的机会。我有那么一点拘谨。这时看到她柜子上面放着的琵琶,我就找到了话题:
“你的琵琶弹得真好。你知道,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琵琶演奏。”我说的是真话,并非在奉承她。“古人说好听的音乐绕梁三日,又说是听了三月不知肉味,这太夸张了。但那天听了你的弹奏,那些曲调音韵确有几天还在脑子里回响,久久不散。”
“是吗,那太谢谢你了。我都好久不弹了。我真担心……”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上现出忧愁。
“你本就不应该出来。”我说,“你弹得那么好,在澳洲能有多少人欣赏?这毕竟是东方乐器,能让主流社会接受吗?我真替你惋惜,怕最终浪费了你的天赋。”
她低头想了想,突然就吃吃笑起来。我问她笑什么。她不回答,反问我道:“请问你在国内是学什么专业的?”
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,答道:“中文系。也叫汉语专业。怎么啦?”
“你的话,让我想起〖红楼梦〗第三十回中一个情节。”
“什么情节?”我吃了一惊,看来她也是个“红楼迷”,而且记得几章几节。她真不是一般的女孩。但我的话与〖红楼梦〗有啥关系?
她说:“书中是这么说的。那一天,贾宝玉从王夫人处出来,进入大观园。到了蔷薇花架,只见一个女孩子一边流泪一边拿簪子在地上写字,宝玉就在那里偷偷地看……”
说到这里我记起来了,我说:“是一个丫鬟在地上写蔷薇的蔷字。可能是在单相思。”
“没 错。那女孩写了一个又一个,不停地写,已经写了上千个蔷字。这时天下起雨来。宝玉见那丫鬟身上淋湿了,就急得叫起来,说不用写了,你看下大雨,身上都湿 了。那丫鬟吓了一跳,误把花丛中的宝玉当成女孩子,因笑道,多谢姐姐提醒了我。难道你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?宝玉嗳哟一声,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淋湿了。”
我一时仍未醒悟过来:“你是说……”
她哈哈笑道:“你真比宝玉还傻。你怜惜我,提醒我怕我来澳洲荒废了专业,难道你自己的专业就能用得上吗?“
我用手指指着她,气也不是,笑也不是:“好你个蓝小苹!”
这 一笑,我们的距离就拉近了,大家就熟荏起来。她告诉我,她来澳洲的动机,是因为她看了一部介绍澳洲的纪录片,她被澳大利亚大片美丽的草原迷住了。“那是多 么美的一种境界。茫茫草原,牛羊在安祥地吃草,袋鼠在草丛中跳来跳去……还有土著的飞去来去,啊太美了!我以后就要到草原上去,我要买一块牧场,建一个风 车带动的抽水井。这是我梦中的世外桃源。澳洲多美呀,你不觉得吗?”她说,“我每天上学途中都在看街道两旁的花、树,怎么看也看不腻。我是要在澳洲留下来 的。”
她也告诉我,她父母都是大学艺术系的老师,她学音乐是受家庭影响,她的音乐天赋是父母遗传。她上小学时,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。初中毕业,她就考上专业艺术学校,专攻民族器乐。后来又考上音乐学院。毕业后分配到市歌舞团,当独奏演员。
她倒真是所谓“蜜糖里泡大”的一代。
她是那么年轻,那是个充满幻想的年龄。这样的女孩子,纯真可爱,还不知道前路的艰难。她人聪明,但稚气未脱。而且娇生惯养,又是个独女,没有经过上山下乡,没有经历过磨难。这样的人来“洋插队”,她能吃得消吗?将来的路怎么走?我真替她担忧。
我们聊着,不觉天已过午。我拿出包方便面,也问蓝小苹要不要。蓝小苹说我已有了,从书包里拿出三文治,那本是预备在学校吃的午餐。我们就在厨房餐桌上吃起来。我就有一种温馨的感觉,只因为是跟她在一起吃饭。
正吃着,门开了,是杰克回来了。我这才想起,他今天上的是早班,天没亮就出门了。杰克一看到我们俩在吃饭,脸色马上阴下来,鼻子哼了下,把背包重重地摔在地上,里面的饭盒咣当一声响。
我和蓝小苹面面相觑,她吐了下舌头,转向杰克:“怎么啦,你这不是有病吧?”
杰克并不说话,自己进房间去了。一会,走进洗澡间,拧开水龙头冲澡。水声哗哗,他把水龙头开得太大了。这次,他破例没有唱歌,没有唱他的“狼”。
我摇摇头,苦笑一下:“神经病。”
从那天以后,我很少与蓝小苹单独在一起。我们都很忙,我还要打工,还要上学。蓝小苹也要上学。我想,来日方长,这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。

有一天,我突然就接到家里的电话,哥哥告诉我,父亲得了急病,是脑中风,要我火速回去。我真庆幸我还有合法签证,否则就不能回去了。看来我的学费没有白交。
我马上去定飞机票,又简单收拾了行李,准备飞回广州。
那一天我就要出门时,蓝小苹从房间走出来,说:“我送送你。”
我有点意外:“你不是要上课吗?”
她低下头:“今天逃课。”
一路上,她不言语。我因为想着父亲的病,也很少说话。
在机场登机处,眼看就要分手了,她深情地看着我,问:“你父亲的病,还有希望吗?”
我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她眼睛有点潮湿:“那你几时回来?”
我又摇摇头。
她说:“我总是有点担心……好象有点什么不对劲……”
我愣了一下。我不知她是指我父亲,还是指我俩。
她的头昂起,嘴唇微张,眼睛顾盼,在等待着,渴望着什么。我真想俯下身去,拥抱她,吻她的双唇。但是看到周围的人群,我犹豫了,我们之间毕竟还只是朦朦胧胧的关系――这又是我人生的一次大错,我曾为此而遗恨多年。
现在的人们简直无法理解,也不能想象,我何以会如此怯懦。但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。尽管心里象一把火在燃烧,我也只是伸出手,拉住她的手,拉得紧紧的。我感觉到,她的小手很热,很柔软。
终于,起飞时间到了,我松开了她的手。在这一瞬间,我有种失去宝贵东西的痛苦,突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
在广州下了飞机,我急急赶到中山医院,去看父亲。
我走进病房,只见母亲和哥哥都在。父亲躺在病床上,脸色苍白。床架子上吊着几个瓶子,正在输液。父亲张开眼睛,看到了我,嘴唇动了动,没有发出声音。我的泪水流下来。
哥哥告诉我,父亲已脱离了危险期,正在慢慢恢复。
接 下来的日子,我天天在医院陪着父亲,直到他出院。我又在家里陪了他几天。我知道,父亲已是风烛残年,我这回见了,下回都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。“海外游 子”,我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涵义。父亲一生坎坷,好不容易晚年能吃饱饭,但却已是百病缠身。看着父亲,我有点想留在家里,不再离开了。但是心里有另一种强 烈的愿望,催促我快点离开,我恨不得马上飞回澳洲。我知道这是为什么。我的心已被另一颗心紧紧拴住。我日思夜梦着蓝小苹。我也不能不走,因为我是留学生。 很快,一个月已过去。我又得回澳洲了。
就在回澳洲前一天,事情差点又发生变化。一个大学同学找到了我。那是个铁哥们,去年,他辞去了政府机关的工作,下海经商。
他是开着小车来接我的。在那个时候,有私人汽车的人绝对是稀有动物。他的汽车停在我们楼下,进出的人们都好奇地注足观看。其实那只是一部组装的二手丰田车。
他把我接到环市路一家新开的五星级假日酒店,在一个单间里为我摆酒。他没有请别的人,一张圆台上就只有我们两个。我就知道,他是有事相商。
我说:“你小子可是发了!”
他笑笑:“才刚刚起步。”然后问我:“在外边混得怎么样?”
我尴尬地苦笑一下:“我出去不久,还没有怎么摸到门路,慢慢看吧。”
他喝下一杯酒,说道:“我听说,在那边其实也不容易。我跟你是这种关系,我就直话直说了。现在国内的情况,跟以前不同了。发展的机会多的是。何必舍近而求远呢?我看,你就留下来好了。”
我说:“这种机会对我没有用,我又不会做生意。”
“你 还是那种死心眼!我以前也是不会做生意的,这你知道。现在不也做起来了?”他说,“今天晚上叫你出来,就是想跟你商量。我拿到一个项目,说白了吧,就是弄 到一块地――你先别问我是怎么弄来的。我准备用来发展房地产。但是,我缺少一个靠得住的人帮手。扳着手指算过来算过去,只有你是我绝对信得过的人。”
“你老婆不是也挺能干吗?”
“她?我们已分手了……”他笑一笑。
“怎么?离了?”
他脸上有点不自然:“怎么说呢,现在国内什么都换代很快。”
“你这小子,她可是个极好的女人。你赶这种时髦。”
他转了话题:“你记得我们班那个张民吗?这小子是什么智商!他居然也发了,听说资产都上亿了。你听我的话,准没错。”
我摇了摇头:“让我再考虑吧。或者,我实在混不下去了,再回来找你。”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你呀,还是那样死心眼!怪不得人家管你们叫……什么来的,叫澳憨。该不是有个女人在那边等着你吧?”
我默默地点了点头。是的,我心里在想着蓝小平。我朝思暮想,恨不得马上飞回悉尼。比起她来,亿万家财又算得了什么!

我依依不舍地别了家人,又回到澳洲,又回到了玫瑰街。
澳洲还是那样蓝天白云。玫瑰街还是那样芬芳绚丽。似乎什么也没有变。 其实有些东西已经变了。
屋 子里空无一人。走进我住的房间,发现里面很凌乱。细一看,杰克的铺盖已不在床上。“难道他搬走了?”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。但想想,又好象不可能。这房子是 以他名义租的,他不可能搬走。那究竟是怎么回事?我甚至想到移民局,想到非法移民拘留所。他已经黑了,被抓住的话就会先关起来然后送回中国去。
正当我想着,小李回来了。不等我问,小李就说开了:“真不象话,他们住在一起了!”
“谁?谁住在一起了?”尽管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,但我还是不敢相信。
“还有谁!一对狗男女!”小李愤愤然。
我象遭到电击那样,脑子一片空白。心里好象塞了团乱草,刺得生痛。我感到我失去了生命中某种最宝贵的东西。但我很快就清醒过来。我是理智的,我迅速思考了一下,觉得这是他们的自由,是他们自己的选择,别人没有权利干预他们。
我按小李坐下:“这是他们自己的事。用不着生气。”
小李不再说话。他确实找不出理由生气。我也找不出理由伤心。但看得出,他仍耿耿于怀。他也肯定看出来我的失态。
深沉的失落和痛苦久久地折磨着我。虽然,蓝小苹并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,我没有任何理由怨恨她。我想安慰自己,我绝不是失去她,她本就不是我的。但我还是想不通。难道以前她表达的爱意都是假的?
我本能地预感到,她跟着杰克最终将导致悲剧。我没有保护好她,让她轻率地就走出这一步。我甚至觉得,是我的广州之行铸成她的错失。然而,我有这种责任吗?
晚上,蓝小苹回来了。见到我,她先是有点吃惊,又极不自然地笑笑,眼睛怯生生地不敢看我,神情似有点忧郁,又似有点愧疚,低了头走进她的房间,关上房门,再也不出来。
杰克直到很晚才回来。他见到我,若无其事地问我父亲的病况,又谈了些澳洲大选的事。他说他如果有选举权的话,他就支持工党。“工党是代表我们穷人的。”他说。最后,他才好象突然想起,平平淡淡地说:
“对了,我搬到蓝小苹房间去了。今后的房租我照付。”
见我没有说话,他就皱起眉头:“彼得,你有点妒嫉?”
我摇摇头:“没有,不会。但是杰克,我有话要跟你说。”
“你说吧。”杰克摆好了架势,要跟我吵架。我不慌不忙地说:“杰克,我们是朋友,我用不着妒嫉你。我想说的是,她还太年轻,也太单纯……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嘛,你是说我骗了她?”杰克火了。
“不, 我不是这意思。我是说,你要照顾好她,你要负起这个责任。你不能亏了她。”我还想说,你以后就不要去赌了,要象过日子的样子。但我没有说下去,因为杰克表 现出极不耐烦,一付你别多管闲事的样子,我于是不再吭声。临了,杰克说:“你呀,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。好象她是你妹妹。”
我咬咬牙,我真想说,杰克,我跟你决斗!少年时,我也曾经很崇尚西方中古时代的爱情处理方式,双方拿一把剑,或各持一枝枪,让对手的血,或自己的血喷薄而出,洒在爱人的衣裙上。象普希金那样,死得多么的壮烈,多么美丽,比他的诗歌还要壮美。
爱情就当如此。
男人就当如此。
但我已经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了,我的棱角早已磨去,我已经不会为了爱去死去玩命。
然而我没法忘记蓝小苹。有时我还有点恨她。难道爱情真是如此儿戏?我才只是离开了一个月啊。又或者,这已经是没有爱情的时代?难道爱情已经死了?
自 从发生了这件事后,屋子里就笼罩上一层阴影。小李成天气冲冲的,我与杰克也很少谈话。蓝小苹一见到我就把头低下,她也变得不拘言笑。只有老张依然故我,他 本就不大喜欢与人交谈,也不过问屋子里发生的事。他早出晚归,周末也时常加班,真正的与世无争。表面上,我们屋子里更安静了。
这种安静肯定不会长久。
果然有一天,下午当我下班回来,就听见屋里大声在争吵。
是杰克与小李在吵架。他们象斗架的公鸡,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,挥拳捋袖子,眼看就要打起来。我一步冲向前去,在他们中间挡住:“都别吵了!大家都停下!”
他俩停下手,气呼呼地,七嘴八舌向我讲述什么,我一句也听不清。后来慢慢理出了点头绪,好象是小李弄脏了地毯什么的,杰克说了他,两人就吵起来。杰克说:“这明摆着是故意的,这地毯将来谁赔钱?还不是扣我的钱?”
我知道小李是有点在找茬,他心里不平衡。但我不好说什么,只能两边和稀泥:“算了算了,把它洗洗干净就完了,值得这样子吵吗?”
小李就说:“老子不住了,老子搬出去!”
杰克也吼道:“搬走就搬走!不搬出去是狗!”
此话一出,我知道已经覆水难收,无法挽回。小李立刻就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,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。剩下的事就是如何结清账目,算好房钱,还有煤气、水电费、电话费的摊算。
看来小李是早就有所准备的。他居然说搬走就搬走。按常理,就是看报纸广告找房子也要几天时间,那有即刻就能租到房子的?
为了预交房租的事,两人又吵了起来。因为按规定,住客搬出去要提前两周通知房东,杰克就要求小李多交两周的房钱,才能离开。
小李却坚持,是杰克要他搬走,责任不在他,所以他不能多交两周房钱。
他们就这么吵来吵去。一直到天快黑了,老张回来,事情才有了转机。
老张问明情况,思考了一回,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。
他 有他的想法,他认为,小李搬出去后,与其再招一个房客进来,不如这房间就他一人包下了。我知道,他主要是从安全的角度思考。虽然心痛出钱,但多招一个人进 来,情况就复杂一分,危险也就多一分。这房租本就不贵,他的工资高,两害相权取其轻,他就宁可多付房钱,换来安全。他最近常提醒杰克,现在风声很紧,移民 局到处搜捕非法移民,许多地方都出了事。
这样问题就很好解决了。小李也不用多交房租,杰克也不好再说什么。当然这就便宜了小李。
其他费用,大家一致议定,按以往的平均数,再松动点,小李扔下一百元钱,说好多不还,少不补。大家当面两清。
小李就这样搬走了。蓝小苹今天回来得很晚。一直到小李出门前,她才回来。一进门看到地上的行李,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她也不说话,也不问什么。小李走到门口,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她转过头去。她那样一个聪明人,当然知道两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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