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August 19, 2007

布罗尼亚帕克的春天(五)


在此后的日子里,我与许多老人都建立了感情,只有温那先生例外。他仍然是那样,傲慢,刁钻,歧视中国留学生护理员。我和麦克,还有几个留学生,经过周密的安排,决定实施计划,制裁温那先生。我们将此计划命名为“剥皮行动”。
首先,我们全体都加入了澳洲护士工会。这是很重要的一步。因为澳洲护士工会势力很大,有了这个强大的后盾,我们的行动就安全了,不必忧虑因此而遭解雇。
计划就这样开始了。这一天,温那先生所在的老人区值班的护理员全是中国留学生。这是经过安排准备的,我们事先都跟别人换了班。
班前会议时,值班护士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这些黑头发黑眼睛,她以为这纯是一种巧合。我们则在心里窃笑,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激动,好象战士临战前那样。好不容易等到那冗长的交接班会议结束,我们不动声色地,按部就班开始工作,实施计划。
按照计划,一个叫杰克的留学生进入了温那先生的房间,给温那先生洗澡。杰克把他的轮椅推进浴室,剥光了他的衣服,故意将水龙头的水温调得偏热,温那先生大叫起来。杰克于是又把水温调得偏冷。这时温那先生象杀猪般地大叫,满口都是“法克”。
杰克立刻变了脸色,关了水龙头,大声呵斥:“一会说热了,一会又说冷了!你究竟要热要冷?”杰克乘机教训他,把肚子里积压了多时的愤恨全都发泄出来。
奇怪的是,温那先生此时却一改常态,不敢还口,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平日象绵羊那样温顺,任他辱骂的护理员。他冷得瑟瑟发抖,原来,房间的空调温度也给杰克调低了。
杰克骂得差不多了,觉得气也消了,这才转身离去,让他赤裸裸地留在浴室里。
温那先生坐在轮椅上大喊大叫,又拼命按动浴室中的叫人按钮。一会,值班护士来了,问明情况,就去找杰克。杰克趁此将长期以来的苦水全部吐出。而事实上这些话我们已不知向院方反映过多少次了。护士自己也是明知道的。
杰克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帮温那先生洗澡。护士只得去找别的护理员。但我们是串通好的,结果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洗。护士无可奈何,便去找院长。
院长来了,先是大发脾气,说要解雇我们。我们将事先写好在纸上的投诉书交给她,并声明如院方不解决,我们就向护士工会、工业关系委员会投诉。这里面列举了几条,其中最要害的是温那先生涉嫌性骚扰女护理员,并有种族歧视行为。
院长接过我们的纸,看了几眼,脸色马上变了,连忙答应我们会好好教育温那先生,保证事情不会再发生。然后,她劝大家先去干活,温那先生由她和值班护士去洗。
在浴室里,院长一边给他洗澡,一边声色俱厉地与他谈话。她警告他,如果再次发生欺负护理员的事,就将他送回家,或交给警察局去处理。
温那先生乖乖地听着,一句也不敢吭声。他的绅士派头不见了。
从此之后,温那先生真的变得老实了。碰到他有时旧病复发,护理员只要说一声:“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服务?”并作出要走人的样子,他马上就变得老实了。我们都很满意这次的“工业行动”。很多时候,人们受到欺负,受到不公平对待,是因为自己太软弱。

隋着岁月的流逝,我在老人院的工作渐渐熟悉了。这种又脏又臭的工作,也是能慢慢适应的。也许,就连嗅觉也变得麻木了。
我 与丽的感情也日渐加深。如果说,当初是有那么一点逢场作戏,那么,现在则完全是刻骨铭心地爱了。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,我们谈音乐,谈文学。她更喜 欢读我新写的诗,或者就让我朗诵,她坐在一旁静静地听。我们彼此都感到需要对方,我们是那样难舍难分。每当下班时回到我们的“家”,我们都象是久别重逢, 长时间的相拥相抱。
就是一条狗,互相相处久了,也会有感情,何况是人!
我喜欢听她唱歌。每个星期六的下午,她都在老人院的教会礼堂演唱,而我也是她的最忠实听众,每场必到。
老人院的教会小礼堂,是供老人中的基督徒兼作弥撒用的地方。每当丽来演唱,一百多个座位都坐得满满的,有时还在走道上加椅子。伴奏的是从一个教堂来的琴师,礼堂里原本就有一架不错的德国钢琴。
星期六下午,每当钢琴奏起,礼堂里顿时气氛凝重,穿着演出服的丽站在舞台上,亭亭玉立,庄重典雅,象站在艺术的光环之中。她轻轻撩起长裙的前摆,向台下的老人们,也向我(我能感觉到)行了古典的鞠躬礼。待掌声渐落,钢琴奏起过门,她就开始演唱。
她 唱的都是西方古典名曲。她唱《茶花女》,唱《卡门》,而唱得最多的是门德尔松的《春之歌》。她说她最喜欢春天,因此也就最喜欢这首歌。她说她希望把春天 永远留在心里。她的歌声高昂,圆润而明亮,吐字清晰,感情把握准确。事实上,她在国内时就得过美声唱法大赛的银奖。听她的歌是一种美好的艺术享受,使人感 到甘甜如蜜,感到舒心适意,象春日里闻到的花香,夏日里听到的淙淙溪水。
老人听众中,大都是昔日的音乐爱好者,其中不乏行家。他们静静地欣赏着,象是喝着淳酒,品着芳茗,如醉如痴。一曲终了,满场掌声。
演唱结束时,有些老人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鲜花献给她。丽此时便笑得天真烂漫,脸上璀灿得如一朵春花。她款款走下舞台,轻轻地亲吻几乎每一个老人,当然也吻我。这是她一个星期中最快活的一天。我也分享着这种快乐。
有的时候,院长也会来光顾一下。来时总是不忘带一束花献给丽。有一次,一家澳洲电视台也前来采访,在电视的“老人天地”节目中作了专题报道,播出了丽演唱的几首歌。为此,老人院董事会拨款更新了小礼堂的音响设备。丽成为老人院的骄傲,医生、护士和病人都喜欢她。
我 们有时也到老人院门前的公园去玩。晚上,月光如水,草地上点点夜露映着月色,象洒了满地的珍珠。四处空寂无人,只听得见虫声唧唧,偶尔有一只夜鸟飞过头 顶。来自东南方向的风,带着海水的气味,这里离大海并不远。我们象孩子那样荡开了秋千,两人并排坐在秋千板上,仰向天空,看那月亮在云彩中晃来晃去。玩累 了,我们就躺在草地上,数那无穷无尽的星星。
此时,丽就会小声地唱起歌,这是只唱给我一个人听的。这时她喜欢唱的,是一些轻松的民歌,如苏联民 歌,印尼民歌,她都唱得很动听,跟朱明瑛不相上下。她也 爱唱王洛宾采写的西北民歌,唱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。当她唱到“我愿做一只小羊,躺在你身旁,我愿让你那软软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抽打在我身上……”时,她真的 用一根细细的柳枝抽打着我,而我也就佯装痛得叫起来。我的头此刻正枕在她柔弱的胸上,她的头发摩挲着我的脸。
我渐渐忘记了妻和儿子,我觉得我象忘了蜀国的刘后主,又象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中的张忠良。
当然,事情也并不总是如此尽善尽美。这种爱的蜜糖始终带着一种酸涩。负疚感是永远挥之不去的阴云。每当我想起国内的妻子和儿子,心里就隐隐作痛。我的每一份欢情都欠下了对妻、儿的孽债。这种失衡的心理同样折磨人。
我对丽也同样负疚,丽还是个姑娘。隋着我们感情的深厚,对她造成的伤害就越深,我欠下她就越多。
有一天晚上,夜已很深。我们正在鱼水情欢,突然电话铃响了。
丽隋手就拿起话筒,习惯性地说声“哈罗”。谁知,这电话是我妻子从国内打来的。就这一声“哈罗”,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危机。谁知道妻子怎么会突然给我来电 话。她通常都不会给我打电话的,国内的电话费贵,按惯例都是我给她打。她又没有计算好时差,深更半夜的说打就打过来了。
我只得费尽唇舌向她解释,说这里是公共宿舍,电话也是公用电话。说来说去,她仍是半信半疑。我说电话费贵,以后我再跟你谈。她才挂上了。
这一夜,我们都兴味索然,大家都默不作声。一夜无言到天亮。她不靠近我,也不让我抱她。
我后来才知道,在这里流行一句顺口溜:“天不怕,地不怕,就怕半夜国内来电话。”原来许多人都碰到过这种尴尬事。有时候是国内的另一半忘记了时差,有的则 是故意CHECK一下。人们的应对办法是,拿起话筒时,先不吭声,等听到对方说话,听清了是谁再决定该由谁来接。
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。
正如一句谚语说的,月亮最圆的时候,也就要缺了;花儿开得最美的时候,也就该谢了。生活也是一样,当你觉得最完美的时候,悲剧的阴影也就跟着来了。
澳洲政府公布了中国留学生的永久居留政策,家属也可以来澳洲团聚了。这一天大的喜讯对我和丽来说,更多的却是悲哀和忧愁。丽整天心事重重,性格也变了。她再不是那只快乐的百灵鸟,再不是那个整天笑脸迎人的天使。我们也不再去公园玩秋千。
吃饭时,两人面对面坐着,大家都很少说话。她有时就停止了咀嚼,呆呆地看着我,眼神黯淡,哀伤而凄切。而此时我也不敢正眼看她。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她。我实在无言以对。
每当妻子来信,我开拆时,她总是背过脸去,偷头垂泪。我自始至终没有向她隐秘什么,她也是从一开始就明白结果是什么。但临到这一天真的接近时,我们这才感到实在是沉重得让人难于承受。
我 照例每一次都把妻子的来信给她看。也向她讲述过我跟妻子从相识到结合的过程。她常常被妻子信中的真情所感动,她已经从信中认识了妻子,理解了妻子,也理 解了我。但她苦于无法自拔,因此而陷入无边的矛盾和痛苦之中。显然,我们当初都没有意料到会陷得那么深。人说爱情象火,而火是不能随便玩的。我们现在就被 自己点燃的熊熊烈焰烧灼着。这是一种又甜又苦又酸又涩的爱情苦酒。我们无奈地啜饮着,任此种苦酒麻醉自己。
到了后来,我们谁也不再提起什么,我们只是默默地等待着。
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。丽照常的到小礼堂演唱。冬日的阳光从镶有彩色玻璃的窗口照进来,似乎连空气也变得五彩缤纷。今天的听众特别多,连后排都加了座位。我照例坐在前排,负责照料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人。
丽登上了舞台。演唱前,她拿出一叠乐谱,递给钢琴演奏师。乐师接过谱子,认真地读起来,显然这不是他经常演奏的乐曲。
果然,丽在演唱前破例先向老人们介绍了今天唱的这首歌。这是奥地利一个著名作曲家为一首中国古诗谱写的歌曲。据说当这位作曲家读到诗中的“还君明珠泪双流,何不相逢未嫁时”这两句时,竟感动得泣不成声,因而触发灵感,谱成这首歌曲。
丽以前也跟我讲起过这个故事,我们都曾为之伤感流泪。我没想到她今天偏要选这首歌来唱。
一 阵忧伤的前奏曲过后,她开始演唱。然而,她未启歌喉,先自激动起来,拿话筒的手颤抖着,两行热泪滚了出来。她的歌声凄清婉切,动人心肺,听者无不寂然。 她没有按英语歌词演唱,而是直接用中文。当她唱到“还君明珠泪双流,何不相逢未嫁时”这句时,就再也控制不住,哽噎着,两眼垂泪,唱不下去了。
平心而论,我并不以为这首歌谱得很出色。由于文化的差异,这个西洋音乐家未必就真正领会中国古诗的含蓄深沉,感情的流露过于表面化,过于外向。但丽的演唱处理得当,修正了这一点。她是用她的心在演唱,是一种真情的流露,所以深具感染力。
台下,老人们轻轻鼓掌,鼓励她唱下去,几个心肠软的老太太也抽抽泣泣的哭出声来。连老头子都在擦眼泪。我的心都快碎了,我起身悄悄离场而去。

俗话说,瓦罐打水,终有一天要破的。这个时刻还是来到了。
这一天下午,我休息在家,丽一个人上班去了。麦克突然敲开我的门,急急慌慌地告诉我,丽出事了!要我赶快去一趟。麦克说完就匆匆离去,他是在上班时偷空出来通知我的。
我放下手中的东西,跟着麦克就跑。到了丽工作的老人区,一眼就看到丽在值班室里坐着,值班的护士总管站在一旁。近前一看,只见她满面都是泪水,眼睛哭得红红的。一见到我,她就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,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问她出了什么事,她哭得更厉害了。
麦克简单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。
在 这个护理区,有个老人叫劳伦斯小姐。说是小姐,是因为她没有结婚,其实已经年过七十了。她因为双腿不便,平日坐在轮椅上,但头脑仍清醒得很。她是个知识 分子,有很好的教养,平素对人也极和善。在这个区,她是个颇受人尊敬的老者,所以护理人员都与她关系融洽。她尤其喜欢中国留学生护理员,口口声声说我们是 她的最好朋友。
事情偏偏就出在劳伦斯小姐身上。今天下午,恰好丽的搭档有事离开,剩下丽一个人单独巡房。她按惯例,进入劳伦斯小姐房间,给她泡了一杯茶,收拾好她的书桌、衣柜。然后离开了。
半个小时后,劳伦斯小姐突然按铃找值班护士,气急败坏地说,她皮包里放着的五千元钱不见了!她说这钱是她弟弟刚才留给她的。
值班护士知道,劳伦斯小姐的弟弟今天下午确实来探望过她。在登记表上写明,她弟弟离开的时间是下午三时。也就是说,从她的弟弟离去直至现在,只有丽一个人进去过劳伦斯小姐的房间。
这一下不得了!值班护士马上报告了护士总管。她们将丽叫进了值班室,开始盘问。丽当即傻了眼,她再三否认有拿过劳伦斯小姐的东西。对一个姑娘来说,再没有什么比声誉更重要的了,这事对她不啻是晴天霹雳!她只觉得天昏地暗,只顾哭,无从分辩。
事情确实不好办。劳伦斯小姐的钱是不见了,而值班护士又确认其间只有丽一个人进去过她房间,劳伦斯小姐也证实了这一点。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就连一向处事冷静的麦克也急起来,不知该如何帮忙。
丽只是哭,该说的她都已说了。她甚至说,她可以以死来表明她的清白。而护士总管仍是耐心地开导她。半天没有什么结果,总管就说,如果你不把钱交出来,我就只能报警了。
但我不信!我绝不相信丽会做这种事情。我对她太了解了,她根本不是贪小便宜的人。她平日恨不能将自己兜里的钱都拿出去接济别人,我亲眼看到过她多次给慈善机构捐款。
我于是对护士总管说:“我敢保证,丽绝不会做这种事的!她在老人院工作也有几年了,她的品行你们也应该了解!”
总管冷冷地说:“这我知道。我们正是清楚离的行为一贯良好,否则,我们早就报警了。问题的关键是,这一切该如何解释。她能证明她与此无关吗?”
她的话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。应如何证明丽与此无关呢?
我还是坚信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。我想来想去,觉得既然肯定丽不会这样做,那么事情会不会出在劳伦斯小姐身上?
于是我问:“会不会劳伦斯小姐记错了?”
“根本不可能。”这回是值班护士回答,“谁都知道劳伦斯小姐记忆力很好,头脑非常清醒。”值班护士是澳洲白人,为人正直。出了这种事,她也很紧张。她说的也是事实,劳伦斯小姐确实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,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说谎。
这 时,一些护理人员从门口经过,都在对丽指指点点。显然,消息已经在老人院传开了。丽更加受不了,她哭得更伤心了。她平日工作认真负责,深得老人们喜爱, 院方也时常赞扬她。木秀于林,这就也难免招致其他护理人员的嫉妒。这回出了事,而且是特别的丑事,有人自然就也幸灾乐祸。
更令丽难过的是,一些平日对她很亲近的老太太,也对她投来鄙睨的目光。在她们想来,中国人是穷人,因此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。
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。我担心丽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。她象是一株不尘不染的荷花,是那样的冰清玉洁,她的心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沾染。虽然她是一个坚强的人,但在这些方面,她也是脆弱的,经不得这样的风雨。
对丽的绝对信任,使我不依不饶,继续与护士总管交涉:“我觉得我们要多设想其他的可能性。首先,劳伦斯小姐是不是有这样一笔钱?”
“什么?你是说劳伦斯小姐在撒谎?”总管反问我。
“我没有说她撒谎。我们不妨设想一下,劳伦斯小姐生活在老人院,一切生活都是院里提供。她的行动也不方便,无法出去购物。她有必要身边放那么多现金吗?”
“但这钱是她弟弟给的。”总管说。
“问题就在这里。明知她不需要用钱,她弟弟有必要一次给她那么多现金吗?再说,她弟弟是做生意的人,习惯使用支票或信用卡,怎么会把那么多现金带在身上?”
“但这是她亲口说的!”总管和值班护士异口同声说。
这时,麦克似恍然大悟,一拍脑袋:“问题肯定出在劳伦斯小姐身上!”他不愧是个主治医生,他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了。
这也正是我的疑问。但这只是一种可能,现在必须证实它。我于是提议,先给劳伦斯小姐的弟弟打个电话,了解清楚情况。
护士总管迟疑片刻,还是同意了。她打开电脑,找出储存在里面的资料,抄下了劳伦斯小姐弟弟的电话号码,开始给劳伦斯先生拨电话。
耳机里传来“嘟嘟”的送铃声。整个房间的人都屏住呼吸,静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。连丽也停止了抽泣,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着。
电话接通了。耳机里传来劳伦斯先生低沉的声音。
护士总管简要地向对方说明了情况,要他证实今天下午是否给过他姐姐五千元钱。护士总管紧张地听着劳伦斯先生的回答。一会儿,只见她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开,眼睛微微眯起,终于露出一丝笑容。她连声说着谢谢,放下了话筒。
她转过身来,一把抱住了丽,抱得紧紧的,连声致歉:“对不起!亲爱的,实在是对不起……”然后,她自己也哭了,两个泪流满面的人又哭又笑。
事情已经明白了,劳伦斯先生根本就没有给她姐姐任何东西。
大家都长长地舒了口气,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这件事不只是关系到丽一个人的声誉,也关系到在这里工作的几十个中国留学生。
事情总算水落石出。我把丽拥到怀里,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。她的双手绕着我的颈,脸贴在我的胸口,将泪水蹭在我的衬衣上。
从此,劳伦斯小姐的护理卡上,加进了“老年痴呆症,臆想症”等字样。她的生命从此笼罩上一层阴影。老年痴呆症几乎就是悲剧的同义语。可怜的劳伦斯小姐。麦克解释说,这种症状往往没有先兆,突然就会在某一天里出现。有的老人出门前还是好好的,回家时就记不得路了。
人们都陆续离去了。值班室里只剩下依偎着的我和丽。我们都不说话,静静地依偎着。丽象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旅人,疲惫而劳累。我想就让她这样好好地休息。
但也就是过了五分钟左右,她抬起头,推开我的手站起来,抹干眼泪,用手梳理一下头发,脸上已是出奇的平静,眼睛也平静得如同清澈的秋水。她说,我得干活去了。
“你……”我拦住她,让她回去休息,我准备替她上完剩下的班。
“不必了,我已经没有事了。”她居然露出笑容,甜甜的。然后,一个转身,消失在走廊里。 我只得一个人回去了。
我做好饭菜等着她下班回来。我特意多炒了几个菜,都是她爱吃的。晚饭时,她大口大口地吃着,不时给我挟菜,又不停夸赞鱼做得鲜美,青豆炒得恰到火候。就是不再谈今天下午的事,好象她已经忘记了那件事。我见她不再谈,就也不再提起,以免得她伤心。
晚上,我们早早上床。她比任何一天都要温顺,都要痴迷。我都快要给她溶化了。很快,我们都进入了梦乡。
半夜里,我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。睁开眼,就看到台灯亮着,丽已经起身,似在一边收拾东西。我翻身而起,顿时什么都明白了。
我一时呆住了。人都傻了。
丽见我起身,立时放下手中的东西,猛扑过来,紧紧抱住我。她的眼睛又红又肿,她刚刚哭过。但是她的脸色依然平静,有如一池没有波澜的水。
半天,她都没有说话。我打破了沉静:“你要走了?”
她点了点头。
“马上要走?”
她又点了点头。
这虽然是意料中的事,但我此时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。我的心在震颤,身体在抖动,神情麻木。事情来得太突然了。
终于,她说话了。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,努力以一种平静的声音对我说了她的打算。她说,她想尽快离开这里,再也不想呆下去了。这是为了我的妻子,也为了我。
“你 知道,我们这样子下去不是长久之计,总有一天我们要分手的……”她说,“时间拖得越长,痛苦就会越深……再说今天这事儿,也令我太伤心了,也太可怕 了。我这人再大的苦也能吃,就是受不了一些儿委屈。你的妻子和儿子很快要来了,是时候分手了。我本来早就要走的,可就是舍不得……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…… 如今趁着这事,才最后下了决心。我真怕我又要反悔,但只怕以后就更难了。还是趁早吧。”
我无言。
她叹了一口气,“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的妻子,但从她的来信中,从你的叙述中,我了解了她。她比我更爱你,也更体贴你。你应该为有她而满足。我不能从她手中夺走你。况且还有你儿子。我不会这样做,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。”
我该怎么说?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,是我造成了她的痛苦。我抓住她的手,歉疚万分:“丽,我实在对不起你……”
她笑了,笑得凄然:“不,这不是你的过错,不是的!要说真有过错,那就是生活的过错。我们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结果是什么。我们谁也没有过错。而且,你不觉得,这过错很美吗?简直就美不胜收!”
我 并未因她的超然而感到稍许轻松。她继续说:“在这些日子里,是你给了我幸福和安慰。使我的人生因此而丰富美丽。你不要总是以男性为主体,站在男性的立场 来说话。在这方面我们是平等的。爱是互相的,共同的爱,不是单方面的给予。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中,我们彼此都需要来自对方的帮助和鼓励,关怀与慰藉。就象谁 说的,我们互为蜡烛,互相烛照。我们谁也不负谁。”
无疑,她比我年轻,思想比我开放,也就比我豁达。
停了一会,她又说道:“现在不是很流行一句话,不求天长地久,但求曾经拥有吗?这一年来,我觉得我活得很充实,爱得很真切。对这场爱,我今生无悔。如今分手,我是质本洁来还洁去,无愧无恨无悔……”
她已经把事情都想得如此通达透亮,我还能再说什么呢?什么歉疚之情,什么抱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,不必要的。
“当然,因为分手,遗憾也将是永远的,就象爱是永恒的。我会把我们的爱永铭于心……”她再一次紧紧抱住了我。
我于是问她今后的打算。
她 告诉我,其实她早有一个计划,因为怕影响我的情绪,迟迟没有与我商量。她说:“我一直想再去音乐学院深造。这几年来,我从未放过一次加班的机会,就是想 多挣点钱。这里生活费用又低,我现在已经攒够了一笔钱。如今,澳洲政府给了我们与当地居民同等的教育权利,我就要去圆我的梦了。这也是我当初出国时的梦 想。我要去走我的路。凭我的实力,我能打出一片天地来。我有这个自信。”
我也早就知道,她是个不甘平庸的人。她对人生有着崇高的追求,对她认定了的事,她也非常执著。只是,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,我们都沉迷在爱情的甜蜜里,我真的没有在这方面关心过她,鼓励过她。看来,她比我清醒。
她转而问我:“你今后怎么打算?”
我真的还没有想好。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。
她说:“有句话我也要对你说。你也要从这种感情中跳出来。你有才华,总不至在这里老呆下去。我想你也会尽快找到自己的位置,一切重新开始。天生我才必有用,是金子就必然会放出光彩!”
我默默点了点头。这其实也是久久在困扰着我的问题。我只是生活在温柔乡里,暂时麻木了。今晚这一场变故,使我如梦方醒,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某种东西激活了,如种子在春雷中震醒。我忘却了伤感,陷入沉思。
我终于送走了丽。老人们的泪水挽留不了她,院长的劝慰挽留不了她。我也不会再去挽留她。
“轻轻地,她走了,没有带走一丝云彩……”
送 别那天,我帮她提着行李,一路朝巴士站走去。当经过那片我们晚上常来的公园草地时,我们都站住了。只见芳草依旧,秋千静静地停在那里。此时正是深秋,公 园里那几株如火样红的枫叶在展现着秋色。柳叶凋零,海棠一片破败。寒蝉凄切,风紧云低,眼看就要下起秋雨。想起我们在这里渡过的美好情景,一幕幕如在眼 前。触景伤情,我们都几乎不能自制。
丽的几缕乱发在秋风中飘起来,她用一只手抓紧了衣领,说:“好冷。”
我脱下我的风衣给她披上。她走向一棵象牙红,停下来,背靠在树干上,说:“你给我吟一遍柳永的《雨霖铃》好吗?”
她的脸色有点发青。
我不敢看她,眼望别处,开始低声吟诵宋代柳永的这首送别词。这是一首千古绝唱。没想到此时此地,我与他竟是一样心境。
我开始吟诵。我感到我的声音有点悲切。当我吟到“……今宵酒醒何处,杨柳岸,晓风残月。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,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”时,丽再也忍不住,竟放出悲声。
她是口里说得很开通,内心沉痛如刀绞。
这不堪回首的时光。

No comments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