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丽 走后,我终日失魂落魄。那孤独,那寂寞,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。本来很窄小的一个房间,突然变得空空落落。吃饭时,我常不自觉地就多拿了一双筷子。床前, 桌边,窗下,总觉得有她的身影在飘。她的音容笑貌,总在眼前晃动。晚上,更是转辗反侧,不能入睡。我开始吃安眠药。我也拚命加班,将多余的精力花在工作 上,转移注意力。
我也更加认真地照顾老人们。每当那些思念丽的老人向我打听丽,我就生出歉疚感,觉得丽欠下的人情要由我来偿还,我只能以加倍的工作来报偿,也以此来寄托我对丽的思念。
我也在思考我的前途,我的事业。但我一时难于解脱。我必须承受这种感情的煎熬,我把自己投进了相思的炼狱。
这 个时候,麦克和简是我唯一能倾心而谈的朋友。我有时就象祥林嫂那样跟他们唠叨,讲述有关丽的一切。他们也在怀念丽,总是向我打听她的消息。他们说,一个 那么好的人,怎么说走就走了,连踪影也没有。他们说这种话让我很沮丧,有种不祥的感觉。但我相信她会过得更好,她会在事业上成功的。
可是过了不多久,麦克也报考了医学院,他和简双双离开了老人院。我更加是形单影只,加倍的思念丽。下班后,我无比的孤独,常一个人在花前月下徘徊,如一个孤魂野鬼,又象汨罗江边行吟的屈子。
我一直盼望丽写信来。一天又一天,我早早到值班室等信,但一回又一回地落空。于是我知道她再不会理我。也许她是对的,只有彻底忘记过去,忘掉这一段生活,才是最理智的选择。
这一生,我也许只能在梦中与她相见了。
又过了不久,我的工作也出了事。人在倒霉的时候,喝凉水也碜牙。传说中,早年的姜太公连卖盐都生虫子。
事情就出在我的好朋友科汉先生身上。
我 只是偶尔才到科汉先生这个护理区加班。科汉先生是个有教养的长者,我对他很尊重。他也特别喜欢我,或者说是喜欢我的服务。这样,我们就成了忘年交。上班 时,我们可以边干活边聊天,比如说,洗澡时就是极好的聊天机会。当我给他打上肥皂,水龙头象浇花那样洒着温水,我就开始轻轻地帮他搓澡。此时两个人就天南 地北聊起来。谈得最多的是中国文化,因为他对中国文化了解很多,知道孔子、老子,什么阴阳、八卦也懂一点。
但正是因为懂一点,又不全懂,似懂非懂,他就需要我这个比他稍懂的“老师”。我自然当仁不让,乘机向他大讲中国文化,让他听得一愣一愣的。事实上我也并非都懂。
这一天,我又是加班来到了科汉先生这个护理区。进入他的房间,开始工作。却发现他不象以前那样高兴,似乎也懒得开口说话。原来他的咽喉发炎了。
他张口让我看了看,只见他的喉咙又红又肿。他嘴里发出一些难辨的声音,又用手势连比带划,我总算听清楚了。他说这是老毛病了,发作过很多次,每次都要持续很长时间,任何药物都不起作用,最后都是让它自己慢慢好起来。
“但是,这一次,也许就不会再好了。”他悲哀地说,“人老了,抵抗力就没有了。孩子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。
“会好的,一切都会好的!”我连忙安慰他。
“我知道怎么回事的。我也该去会我老伴了……她一定很孤独。”他流出了眼泪,泪水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流下来。我转过脸去。我最不忍心看见老人哭。
但就在此时,我想起来,有一种中药对咽喉病是很管用的。能不能叫他试试?我于是试探着问:“你相信中药吗?我知道有一种中药对你的病有作用。如果你愿意的话……”
他抬头望了我一眼,有点迟疑。我知道许多西方人尽管讲起东方文化来头头是道,但真正要让他试一下中药时,就象叶公好龙,表示出怀疑的态度。看来科汉先生也是这样一个叶公。
“这药没有什么副作用。我是说,没有任何危险的,如果你想试一试……”我真希望他能接受我的建议。这有点象引鱼上钩,但我完全出于好意。中国人把治病救人看作是莫大的功德。
我 继续向他解释,其实许多西方人对中药缺乏真正的了解。对那些久治不愈的疾病,慢性病,中药具有意想不到的功效。我将一些报纸上看到的、听到的中药治病奇 迹给他讲了一遍。其中最近一篇报道,说的是某个澳洲商人在旅行途中得了急病,又吐又泄,医院无法治好。后来有同行的华人给他服食一罐“霍香正气丸”,居然 立时止住了。这是在澳洲英文报纸上登载的,不由他不信。
他终于点了点头。我知道,与其说是他对中药信任,还不如说是相信了我。他有那么点难却我的好意的样子。
我于是抽空跑回宿舍,拿来一瓶中成药“候风散”。这是一种药粉,使用起来很方便。
科汉先生看着我手拿的药瓶,眼光仍带着怀疑,但他还是顺从地张大了嘴巴。我捏住药瓶轻轻一按,药粉就借助空气压力喷进了他的喉咙。整个过程也就只有一秒钟。这药是有苦味的,科汉先生皱了皱眉头。
此时有人推门进来,我一看,是史蒂文。他今天也在这个护理区值班。他对我笑了笑,笑得很勉强,只是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。他与我见面时从来就如此。因为丽的缘故,他始终对我不能释怀。
科汉先生见他进来,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,轻轻“嘘”了一声,示意史蒂文不要声张。老人院里有规定,除了医生、护士,任何人不得私自给老人用药。
史蒂文什么也没有说,匆匆推了一部洗澡用的轮椅就出去了。那是上一班的护理员粗心多留了一部在这里的。
过了一会,科汉先生喉咙里呼呼发出声响,他起身吐了几口浓痰。我看到他的脸舒展开来,喜形于色。他又清了清喉咙,对我说:“这下感觉好多了!又清凉又舒服!”
我也高兴极了。为他的康复,也为我们的中药。他要我将药瓶留下,他要继续使用。又打开他的抽屉,拿出五十元,给我当小费。我现在对小费已是来者不拒,再不会扭扭捏捏的了。
两天后,当我再次见到科汉先生时,他的喉咙已经完全好了。他再三的感谢我,并对中药极口称赞:“太奇妙了,简直不可思毅!”
这件事我很快就完全忘记了。
但忘记了,不等于就没有事了。
约莫过了一个月。这天下午,我正在上班。值班护士突然来找我,说院长要我马上去见他。
院长突然在上班时突然约见我,这是极不寻常的事。会是什么事呢?我一路走一路猜测。提拔我?没有可能,我不懂医,也没有这种文凭。加工资?也不可能,这不用她亲自找我说。我实在想不出来,只顾闷头往院长办公室走去。
当我走进院长办公室,只见院长坐在她的办公桌后面,正在等着我。她的表情严肃,脸上阴冷冷的,全没有了以前那种职业性的微笑。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但仍不知道是为什么。
还没等我坐下,她劈头就问:“你知道科汉先生病了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我答。我确实不知道。
“什么病?要不要紧?”我也急了,我为科汉先生担心。
“心脏病。正在医院抢救。”院长回答。然后,她象审问犯人那样,她开始盘问我:“你最近给科汉先生服用过什么药品?”
她的眼睛瞪着我,一动也不动,好象是看我老不老实回答。
这时,我一眼看见了摆在她办公桌子上的一瓶“喉风散”,我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,张开口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她见我不说话,以为我想抵赖,再一次问我:“这瓶药是不是你的?”
“是的,但是……”
她打断了我的话,一字一板地说:“有人可以证明这是你给科汉先生的药!”
事情很明显,是史蒂文这小子告的密!他在报我的一箭之仇。他也太卑鄙了!这个小人。
我反而冷静下来了。理清了思路,不就是好心给科汉先生用了点药吗?
我尽可能平静地向院长解释,说明这种药没有任何副作用,不会引发心脏病。而且时间也不对,我是在一个月之前给他用的药。但科汉先生是在几天前发病的。
然而,无论怎样解释也已无济于事。我的解释更象是火上浇油,院长火气越来越大。她从柜台上抽出一纸文件,摔到我面前:“看看吧,院里是有规定的,任何人不得私自给老人们使用药物。你进来时有学过这文件的。”
她越说越生气:“现在不能排除是你的药物引发他的心脏病。我们要将这些药物送去化验,待结果出来再说。不过可以告诉你,你可能要负法律责任,就是说,我们也许会起诉你。”
末了,她又补充一句:“至于你是几时用的药,这个并不重要。许多药物可以存留人体很长时间。有些病毒在人体内的潜伏期可以是几十年!对医学上的事,连我也不是完全都懂。”
我知道是有理也说不清了。再争论下去已经毫无意义。
什么叫负法律责任?不就是坐牢吗?我真想对她念一句某个“革命先烈”的诗句:我愿把这牢底坐穿!经过这一年来的生活磨炼,我的感觉是,我什么也不怕了。我不就是帮了科汉先生一点忙吗?事情再大,也不至有死罪。
我被告知暂时停止工作。我的心里并不紧张,我相信事情会弄清楚的。但我感到很悲哀。在科学如此昌明的时代,人们对东方的医药还如此偏见。居然连这么简单的 是非也分不清。我意识到,我不能坐着等待事情的结果,我也应该主动做点工作,仅仅为了中医药的声誉,我也要弄清这事。
于是我四出活动,找到澳洲的中医药协会和各种相关组织,向他们说明事情经过,争取得到他们的帮助。没想到他们也非常重视此事,因为近来不断出现传媒对中医药的负面报道,一件小小事故也会引起轩然大波,严重影响中医药的声誉。
他们告诉我,这种药品是经过澳洲有关部门检验进口的,其成分不会对心脏有任何影响。中医药协会还将与科汉先生留医的王子医院直接交涉。
这样,我的心里更踏实了。
虽然我做足了各种思想准备,但事情的发展比意料的要简单得多。
科 汉先生在天堂门口转了一圈,又回到人间。他很快便康复了。当他得知了我的事,不顾病体虚弱,就在医院中给老人院院长挂了电话,说明他的病与使用中药无 关。他说使用中药是他自己的决定,与别人无关。而且,他确定这些中药是好东西,正是中药治好了他的咽喉炎。他重申他今后保留使用中药的权利。
一切都烟消云散。就象做了一场滑稽的梦。
院长通知我恢复工作。并向我致了歉。
然而我已意识到,这种生活该结束了。我象一条冬天里蛰伏着的虫,已被春雷震醒,又将开始全新的生活。我心灵中潜藏着的不安分的东西开始复苏了。朦胧中,我 感到这是命运的呼唤。生命过程在有节奏地运行、变换,一个阶段完结了,另一个阶段接着而来,就象电脑的程序编码。
但是,我该向何处去?连我自己也不知道。总之,我得离开这里了。
我去向老人们辞行,一个个的告别。老人们有着说不完的话,流不尽的眼泪,他们表示与我难分难舍。而我也为之深深感动,没有想到这场面如此悲壮。至少这是对我一年来付出劳动的肯定。所幸的是,科汉先生仍在医院没有回来,否则,我实在没有勇气向他道别。
这天晚上,我仔细地收拾行李,一包包扎好,将所有关于这段生活的记忆,辛酸和幸福,一起包扎进去。
就在此时,电话铃响了。我放下手中的活,拿起话筒。
这是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。他说,他是几经转折才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。
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,他在筹办一份华文报纸,想请我出山帮忙。
“你一定得答应我!”电话里朋友的声音很焦急,“技术问题,资金问题都已解决。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就等你来帮忙组织一个编辑班底了。你知道,我找得你好苦!谁也想不到你会钻进老人院里了!你这是怎么回事?”
我当即答应了他。为什么不?我已经正式辞了工,正考虑如何找工呢。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了。
我心里有点振奋,有种战将重返战场的冲动。我早就将重操旧业。蛟龙入海,虎上青山,人尽其才,是为天道。当然,我也明白,这是一种新的挑战。在海外办一张中文报纸,同样困难重重,道路崎岖,荆棘丛生。但男人要的就是这种挑战。
这又是一个春天。与刚来时一样,绿草如茵,姹紫嫣红,蜂蝶纷飞,柳枝摆舞。我回过头再看一眼这阿房宫似的建筑,看着这如同仙境般的福地,突然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。眼睛有点酸涩,又一次潮湿了。
几年后,我带着妻子儿女重访这间老人院。布罗尼亚帕克美景依旧。
令 我失望的是,几乎所有我认识的老人,包括科汉先生,都已辞世了。他们有的也许进入了天国,有的也许下了地狱。岁月悠悠,天长地久,那些老人们都隋着时间 流逝了。善的,恶的,美的,丑的,概莫能外,都连同他们的肉体一起消亡了。这是自然规律。留下的,只是他们的假牙之类的东西。
我与那些新来的,素不相识的老人们点头问好。他们或拄着拐杖,或坐着轮椅,微笑着,彬彬有礼,平和而安祥。
突然,从走廊的拐角处走出一辆自动轮椅车。一个熟悉的身影蜷伏在轮椅车上。
“温那先生!”我马上认出了他。该死的不死,不该死的死了。我心里想。
温那先生已失去了往时的绅士风度,佝偻着背,显得干瘦而老迈,脸上布满老人斑,一坨一坨的,如爬满了苍蝇,眼睛则深深地陷下去。我生出怜悯之心,上前握住他的手。
他依稀记得我,却叫不出名字。他叫我女儿近前,轻轻地在她的小手上吻了一下。女儿惊恐地退缩着。
我突然觉得,他也是个慈善的老者。我一下子原谅了他。愿上帝保佑他!
我也去看了职工宿舍。里面静悄悄的。当年的留学生们早已全部离开了老人院,当地职工一般都不愿住在这里。宿舍大半都空着,安静得有点寂寞,有点荒凉。有的门框上挂着蜘蛛网,空气中有种霉味。
我本能地敲了敲十八号的门,那是当年我和丽住过的房子。
没想到门呀一声开了。
“什么事?”一个中年男人的头伸了出来。
我连忙说对不起,敲错了。聊了几句,知道他是从波西尼亚来的难民。
我想起当年这里欢声笑语,甜甜蜜蜜的景象,心头一紧,突然就生出物是人非的苍凉感。
“漏室空堂,当年笏满床。衰柳枯杨,曾为歌舞场……”人世沧桑如此。
恍恍惚惚间,似乎看到一个身影在走廊上飘了过去,很象是丽。再一看,什么也没有了。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。
过去了的就过去了。生活历来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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