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麦克真的去找院长说了。在他的帮助下,我顺利地换了班,再不用去给温那先生洗澡。但只要丽还要给他洗,我就耿耿于怀。
我到了另一个老人区工作。第一天值的是晚班,因为刚好晚班有人请假,就叫我顶上了。我们是晚上十时接的班。班前会议结束后,我和一个叫约翰的澳洲人搭档,开始了护理工作。
夜晚的老人院,是另一种景象,到处不见人影,走廊里只亮着几盏瓦数很低的壁灯。弯弯曲曲的廊道阴森森的,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霉臭味。
约翰长得五大三粗,魁梧而健壮。但性格和蔼,说话细声细气。总觉得他象座铁塔般粗壮的人当护理员有点滑稽,护理员应该是婆婆妈妈的工作。也许是因为这工作让他变得如温顺的绵羊。
他说他在此已干了多年,“非常容易,出点力气就行了。”他对我说。他每周只做两个晚上,是PART TIME。许多澳洲人为了少交税,都只做两、三天的工。反正有良好的福利,日子也过得舒舒服服。这就是完美福利国家的弊端。
我 们开始了例行的巡查。这种巡查每隔两个钟头一次。约翰是老经验了,轻车熟路的。他在前头走,领着我,打开一间房间的门,扭亮了灯。但灯光是昏暗的,按规 定夜间只能开这种灯,以免得刺激老人的眼睛。这房间比其他区的房稍大,里面却有四张床位,四个老人共用一个房间,卫生间也是共用的。
我虽然早有心 理准备,但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。揭开他们盖的薄薄棉毯,发现睡在床上的全是手脚僵硬,神智不清,近似植物人的老人。有的骨瘦如柴,一根根 骨头上包着一层薄薄的皮,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,颧骨突出,与医学实验室里陈列的骷髅无异,看一眼都令人寒心。有的面目狰狞,口鼻歪在一边,口吐白沫, 看了让人胆战心惊。
一连巡查了几个房间,所看到的都是这样的老人。也有的老人出奇地肥胖,象一堆肉堆在床上,却是一堆没有知觉、没有了生命力的肉 体,同样是奄奄一息。有的老 人身体僵硬地侧卧着,卷曲如一只大虾,把他翻过去,仍是象一只虾。原来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萎缩定型,永远也不可能伸直了。
有个老太太,看不出她的年岁,瘦小干枯,闭着两眼,极象是木乃伊。但却听见她口中喃喃地发出一种声音。走近细听,好象在不停地叫着“妈咪妈咪……”。人真是奇怪,也许她的孙子们都已经长大,而她仍象婴孩那样,发出这样的梦呓。
我问约翰:“她还有意识吗?知道她在说什么吗?”
他告诉我,她天天这样叫,已经很多年了。相信是没有任何意识的。
还有个老太太,她的双手和双脚都已被齐齐切去,剩下一截上身象肉柱子放在床上。传说中,中国汉代的吕后,因为妒嫉,残忍地将一个妃子手脚斩去,然后放在厕所里,称之为“人彘”,是相当恐怖的故事。目睹这个老太太,就马上想起这故事。我的神经都有点支撑不住了。
我们的工作,就是在巡查中帮老人盖盖被子,为他们变换躺的姿势。他们都已经不能自己转动身子,要是没有人给他们变换,他们就永远保持那样的姿势。时间长了,身体贴近床的部分就会溃疡霉烂。
约 翰的大力气在这里发挥了优势。一般的老人,他自个儿轻轻抱起就翻过身来了,我只是打打下手。但若是碰到那种特别肥胖的,则是两个人也抬不动。此时就要动 用一种特殊的油压式起重机。先将宽大的皮带穿过老人的臀部、背部,机器就把整个人吊起来,调整好姿势后再放下。这情形跟码头上的装卸工作差不多。
当然,每个老人都要检查尿片,偶尔也有尿片上得不好的,尿了一裤子,或拉屎拉得一塌糊涂的。对此我已经有了经验,戴上薄膜手套,处理起来也慢慢利索了。约翰有时则是连手套也不戴。
静 静的暗夜里,置身这样的环境,就象置身于但丁笔下的地狱,阴森而恐怖。穿行在这样一种人世,直觉得人生的悲凉。古埃及神话里有“斯芬克斯”之谜,说人类 在小时候用四条腿走路,长大之后用两条腿走路,老了就用三条腿走路。其实,人在老年后,许多人往往连爬也不能爬,一动也不能动。
这里躺着的老人 们,小时候也曾活蹦乱跳,年轻时也曾威猛勇武,或娇媚百态。一旦年迈,居然就变得如此猥琐,如此羸弱,如此渺小。他们不但可怜,甚至还有点 令人恐怖。在所有动物中,人是最聪明智慧的。人征服自然,征服万物。人能探索宇宙,飞到月球、火星。人制造并使用庞大的机器,建起摩天大楼。人可以轻易削 平一个山头,或填平一片海湾。人,心比天高,气吞山河,能创造惊天动地的业绩,横扫千军万马如卷席。人运筹帷幄,阴谋诡计,狡猾欺诈,机关算尽。而一朝年 华老去,体弱病残,倦伏在床上,竟连一只蚁蝼都不如。
许多动物至死都是行动自由,直到动弹不得,便是死了。有时,看见飞鸟从空中突然掉下,那就是它们年老,气力不支,结束了最后一次的飞行。没有叹息,没有悲伤,何等壮美,何等潇洒!
只有人类,年老时生活无法自理,而又希望活着,因此而苟延残喘,活得那样窝囊,那样受罪。这是万物之灵的最大悲哀。那些口口声声反对安乐死的政客们,让他们来这里住上一天,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了。
我就这样感慨着,工作着。约翰边干活边向我介绍老人们的情况,我象在听着一个个传奇故事。这里躺着的,有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,也有曾经显赫的明星、政客。他们中,许多人也是有儿有女的,有的甚至子孙满堂。
他们年老了,身体又有残疾,儿女们难于照料。有的也许是忙于工作。而有的儿女只是自己图个清静舒服,就把老人送到这里来。象抛弃一堆垃圾,或送走一件麻烦。能指责他们吗?这里有吃有穿,有人照料。指责他们似乎也没有道理。
但 事实是,老人们就象被遗弃的物品那样留在了这里。他们的孩子有时会来看看。有的则经年也不来看一次。再加上,有些老人已完全失去知觉,他们已不再认得家 人,来看也只是一种象征。这是很悲凉的事。据说,年老后的前美国总统里根,连自己当过总统事也不记得了。可见,不分贫富贵贱,不管智商高低,谁都可能难逃 此劫。
当然,人类能将年老的父母送进老人院,既是社会的进步,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。而将众多病残老人集中在一处,这悲剧就让人受不了。太集中、太 浓缩、太典型, 好象把人世间的不幸和悲哀都放在了一起。也许,中国人传统的四世同堂,才是一种天伦之乐。然而现代的中国人又都在远离这种传统。
我象在作着恶梦,跟着约翰走了一个房间又是一个房间,象在没有尽头的地狱里转。脚下象是虚浮着,每迈一步都不踏实。这时又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。
在昏暗的的灯光下,我看到靠墙的一张床上,一个老人伸直的腿裸露在被子外面。我习惯地上前,想帮他掖好被子。约翰制止了我:“不必了,他已经死了。”声调平静,就象说他已经睡着了。
我汗毛倒竖,忙放开手,后退两步。
约翰笑起来:“怎么?你害怕死人?”
我点了点头。约翰说,干这种活就不能怕死人。
“为什么不送走?”我指着床上问。
“护士会与他的家人联系。这不干我们的事。”约翰说,“在这个区,死人是家常便饭。最多时一个晚上要抬走好几个。”
原 来,这个老人区就象是死亡中转站,是活的殡仪馆。人们将行将就木的老人们送到这里来,就是等待死亡。这实际上跟那种“临终关怀”医院一样,让老人们在这 里过渡一下,再送进殡仪馆。护理员们开玩笑说这是“进入天堂候车室”。当然,生命有时也是极为顽强的,有些老人在这里等候多年,却是偏不离世。约翰告诉 我,呆得时间最长的一个老人,已经快十年了。
总算巡查完了。这时我和约翰就坐在休息室里,约翰自己冲了杯咖啡,对我说:“你想睡的话,就靠在沙发上睡一会。我要看看电视。有什么事我再叫你。”
看来值夜班也有好处。我就半躺在沙发上,拉开一条薄毯子,准备睡一会儿。都快午夜了。
就在此时,我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响。在静静的子夜里,这声音是那样熟悉。
我睡意全消,张开眼睛等待着。果然,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地飘了进来,是丽!
我又惊又喜,翻身而起,迎上前去,一把将她抱起,就要转圈。
“小心!别……小心烫着!”她小声叫道。我这才放下她,一看,她手里提着个宽口保温瓶状的饭盒。她小心翼翼地将饭盒放在桌子上,这才用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腰,头靠在我的胸口,半天不说话。
“三更半夜的,怎么不好好睡觉?”我也紧紧抱住她,又扳起她的脸,看着她的眼睛。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裙子,头发自由地披散着,淡素蛾眉的。眼睛却微微有点红,显然没有睡好。
“睡不着。你又是第一次上夜班,怕你饿……”她深情地看着我的眼睛,好象我们已经分开了一年。
我打开了饭盒,一股香味隋着热腾腾的蒸气飘了出来。
“云吞!”我高兴得叫起来。这是她最拿手的小吃,用一种薄得近乎透明的面粉皮,里面包的是切得细细的肉丝,拌上切碎的黑木耳、干冬菇,下在鸡汤里,再撒上点葱叶、芫荽,滴上麻油。那种香味,没得说的。我笑得咧开了嘴。
“笑什么,还不趁热吃。”她用一把小勺子舀起一个云吞,吹了吹,就要往我嘴里送。
“啊,上帝,什么东西那样香?”约翰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身边,他极其夸张地吸着大鼻子,“一定是饺子!”他当然分不清什么是饺子,什么是云吞。
丽隋手就把饭盒盖翻过来,当成一只碗,从饭盒里倒出来一些,递给约翰。她很细心,知道我们是两个人值班,这云吞的分量差不多足够两个人吃的。
约翰并不客气,连声说谢谢,找了一把叉子,大口大口地吃起来。这才问我:“这是你太太?”原来他长期值夜班,并不认识丽。
我和丽相视一笑。丽有点羞涩,低下了头。
“不,是女朋友。”我说。
“你真好运,彼德。这么漂亮的女朋友,对你又那么好。我在这里干了五年夜班,我太太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,也没有给我送来吃的。”约翰真的好羡慕。
“那是因为你太太不住在老人院里,离得远。再说她晚上来看你,谁给你看孩子?”丽回应他。
“总之,如果有机会,我肯定要找个中国老婆。”约翰一本正经地说。
“当心你太太揍你!”丽摆了一下拳头。她收拾好饭盒,在我脸上亲了一下,起身离去。走了没几步,又折回来,吩咐我:“一定要注意保护你的腰,这工作容易伤着腰。别逞能,必须两个人一起配合!”
我说知道了,行了行了。快睡去吧。
她一走,约翰就说:“彼德,这样好的女人,一定要和她结婚。我年轻时也碰到过好女人,那时不懂得,就错过了,好运气就不再来了。”
我如实告诉他,我在中国有家庭,已经有妻子。
“这个不成问题。澳洲的法律,分居一年以上,就可以离婚了。”约翰很认真地说,“否则,以后你会后悔的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在此之前,我还真没有想过这问题。我只是象吸食鸦片那样享受与丽的爱情,全然没有想到以后怎么办。真的,我有可能与丽永远在一起吗?
约翰说得一点没错,丽是个极好的女孩。容貌姣美不说,她的心也象金子那样美好。这从她对老人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可以看得出来。她就象菩萨那样善良。与这样的女孩相结连理,白首偕老,应是不枉此生了。
在技术上,当然完全没有问题,澳洲的法律我也知晓。
但这个世界上,并非你认为美好的东西你就有权利得到。还有比法律更难逾越的东西。这就是文化和道德。约翰不了解中国文化,不了解我们的传统道德。事情远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。
我不由想起妻子。虽然近日来,她在我心中已慢慢远去,她的样貌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,但她的影子没有一天不在跟着我。我此时就能感到她的眼睛在大洋彼岸深情地望着我,这眼光有时象一支支利箭,穿透着我的心,我的身体。
这 是个多么好的妻子。我们从相识到相恋,从相恋到结婚,虽然没有感天动地、曲折动人的故事,但却是有着不折不扣、真真切切的感情。我的四年大学,是靠她的 工资帮助读完的。为此,她自己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。她为我付出太多太多。若抛弃这样的妻子,将会是天理难容,会招至千夫所指。我也会因此而受良心谴责,负 疚终生。
我又想起了儿子。我出国时,儿子尚在襁褓中。他从几个月起,就没有自见过父亲。他现在已经能在电话上甜甜地叫爸爸了。能让他从此失去父亲吗?这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将会是永远的。这太残忍了!我无法继续想下去。
对一个东方男人来说,离婚真的很沉重。道德和情感的鸿沟都同样难于逾越。我很佩服澳洲总理霍克先生那样的政治家,四十多年的夫妻说离就离,眉头都不皱一下。
我不知道我这样是坚强还是懦弱,是理智还是昏庸?是文明还是陈腐?
我已无法入睡。今天晚上让约翰这么一说,本来好好的心情全搅乱了。我心乱如麻。幸福与烦恼之间本有一层薄薄的纸,一被戮穿,它们就搅和在一起了。
该死的约翰。
就在此时,值班的护士总管来了。这是一个年约六十的老太太,她告诉我们,30号房那个死者的家属已表示不再来看遗体,要直接送殡仪馆。“但现在殡仪馆的运尸车已经下班,所以要先将尸体放到老人院内的太平间去。”她看了看我,又看看约翰。
我心里“格登”了一下。那意思是要我俩将尸体运去太平间了?我望了约翰一眼,他却连看也不看我,好象无所谓的样子。我还想着,也许护士总管不是这意思。
可是她说话了:“你们现在就去吧。”
这 回真得抬死人了。我的头脑发胀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别说抬死人,在此之前,我连死人都没有认真看过。俗话说“人死如虎,虎死如羊”。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是与 生俱来的,因而对死尸也就特别惧怕。也由此,产生了形形色色的鬼故事。人们从孩提时代起,就接受这种恐怖文化,从外婆讲的故事,到阅读鬼怪小说。这种熏陶 的结果,是对死人的终生惧怕。
我唯一的一次经历,是在大学时,一天课间休息,有同学问我:敢不敢去看死人?我说不怕。我们就去看了。医学院的解剖 室临时设在我们的教学楼下。当时是又想 看又害怕,好奇心与恐惧感同样强烈。解剖室空无一人,静悄悄的。推门一看,只见一张张台上放着被肢解了的尸体,一只手,一条腿,都是连筋带骨,肌肉裸露 着,已被福尔马林液泡成酱紫色。对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人来说,这种震撼是强大的,可怕的情景会令人终生难忘。另一个同学吓得差点当场晕倒。我们连忙退出,连 门也忘了关上。这之后,我有一个多月不敢吃肉。一看到饭堂煮出来的肉,马上就产生联想,就想呕吐。
现在无疑是对我的一种考验。人是什么都能适应的。人什么环境也应该去适应。医生、护士对死人就往往视若无睹。而在战场上,战败的士兵们常常就躲进死人堆里逃过敌人的搜索。
已经由不得我多想,约翰拿来一只尼龙尸体袋,我们一起进入30号房间。那个老人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,可怜的老人,他的儿女连看也不来看他一眼。
约翰将尸袋的拉链拉开,把它平摊放在地上。然后,他双手抱住死者的头部,示意我帮忙。
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,昏昏沉沉地,双脚如踩在云中。糊里糊涂的,抓起老人的双脚。隔着一层薄膜手套,可以感觉到老人的双脚僵硬而冰冷,象手摸石头。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么做。
将老人放进尼龙袋后,约翰把拉链拉紧。这样,地下放着的,就只是一只条状的盛着东西的口袋了。一层薄薄的布,就把什么都隔开了。
我们又找到一部小平板车,将这“口袋”放在车上,我们一前一后,把小车推拉到太平间。老人院的太平间位于一个象地下室的地方。电梯下到第三层,只见这地方是个很大的空地,堆放着一些旧家具和旧地毯,也是昏暗的灯光。这使人感觉恐怖。
太平间的窗口却是黑洞洞的。我们先用外面的开关打开室内的灯,让里面先明亮起来,我确信没有什么可疑的阴影,然后再推开房门。车子推进去,我和约翰合力将尼龙口袋从车上抬起,然后“嘭”的一声扔在地下。再“嘭”的一声关上门,熄了灯,就飞快地离开了。
我的心狂跳着,脚步踉跄地回到值班室。我发现,其实约翰也是有点害怕的,因为我的脚步走多快,他也就走多快,紧紧跟在我后面。
脱 下手套,打点肥皂在手上,洗了又洗,总是不放心。但刚才是戴了手套的,不可能沾上点什么东西。坐下来时,突然就有一种走了漫漫长路的感觉,疲倦,劳累, 有点虚脱。经历了这件事,就好象经历了许多,又似有所顿悟。就象领略了人生的许多道理,至少,我亲历了有关人生死亡的部分过程。我想,凡经历过这些的人, 对生活的看法都会有所改变,对有些事再不会那么执著。
我刚才虽然怕,但还是看清了死者的面容。人死了,与睡觉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。生命终结,灵魂 走了(假定有的话),剩下的身体,只是一个硬硬的躯壳。这个你 曾经为之涂脂抹粉,精心打扮过的东西,或者你曾经痴迷崇拜过,舍生忘死去爱恋过的东西,也就是一种由水分和有机物质组成的团块。性质上,与死去的猪狗牛羊 并无两样。将之切成碎块,与食品摊上的动物肉是没有区别的。人的生命,其全部意义在于精神、思想、智慧。一旦没有了思想精神智慧,人体是毫无意义甚至毫无 价值的东西。人一旦死去,无论是烧成灰,碾成尘土,还是象帝王那样厚葬,都是一样的。王公贵胄与乞丐的尸体并无区别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佛教的灵魂转世之说对生命的解释更接近真理。
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。过了子夜,我们开始了第二轮的巡查。这次就虽然很顺利,但我却总是疑心那些熟睡中的老人是否仍然活着,每掀开他们的被子,都要先审视一番,确信他们仍有呼吸,这才帮他们变换姿势,给他们换尿片。
这一轮巡查完了,约莫已是三点多钟。此时,悃倦一阵阵向我袭来,止不住的打呵欠,边走路边打瞌睡。回到值班室,一屁股坐下来,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。我就在沙发上进入了梦乡。
突然,约翰摇醒了我。我睁开眼,这才知道是在上班。再一看,只见值班护士就站在我们旁边,她正在跟约翰说着什么。我慢慢听清楚了,原来,刚才死去那老人的家属来电话,按他们民族的宗教习俗,必须将死者口中的假牙取下来。因为任何假的东西都不能伴随他进入天国的。
我与约翰面面相觑。护士说:“约翰,该你去的。彼德刚刚才上班。”我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约翰也面露难色。看得出来,他也很忌这些。但毕竟他是五大三粗的汉子,又是老护理员了,怎好在女护士面前推诿?他勉强点点头答应了。但他硬是要拉我陪他一起去,以壮胆色。我只得跟着他走。
到了太平间门口,我声明我守在门外,不进去了。约翰只得一个人开灯进去。
不一会,只听见里面传来“格格”的声响,约翰开始干活了。他带有一把钳子。他必须掰开死者的口,才能将假牙取出。
我站在门外,看着走道里昏黄的灯光,焦急地等待约翰出来。我不时看看表。
一分钟,两分钟,三分钟……差不多二十分钟过去,仍不见他出来。我慌了,该不会出什么事吧?
我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吸血僵尸等鬼故事,不禁毛骨悚然。我看着表,心里想,再等他两分钟,再不出来,我就跑去找护士了!
就在此时,约翰出来了。他的脸色铁青,象那个死去的老人的脸。却是两手空空,什么也没有拿到,连带来的那把钳子也留在里面了。
他沮丧地说:“不行。死去的时间太长了,取不下来了。”
看得出来,这半个钟头,对他来说并不轻松。
我们只得回去,将情况报告了值班护士。护士给总管打了电话。不一会,护士总管来了,她一脸的不高兴。也没说什么,她自个就去了太平间。她是不会害怕的,我想,她与死人打交道也许不下千百回了。
约莫过了一刻钟,她回来了,手里拿着一副假牙,还有约翰丢失在那里的钳子。她若无其事,脸色平静,这情形就象家庭主妇进了一趟厨房。我和约翰都面有愧色。
经历了这样的事,我睡意全消。早上五时多,窗外晨曦初露,我们开始新一天的工作。将所有大灯打开,房间、走廊一片通亮,象是换了另一个世界。但对这些老人们来说,白天与黑夜并无区别,再明亮的灯光也意义不大。
我 们开始给老人洗澡。给他们洗澡自然是容易多了,有力气就行。麦克说的一点没错,他们已不能表达任何要求,也无能力反抗,甚至没有什么知觉,我们可以任意 摆布他们。但我在心灵上感到很沉重。许多民族都有给频临死亡者沐浴净身的习俗,这些事本应由他们的儿孙来做。如今,既然他们的孩子不能前来,就让我们来做 吧。我给每一个老人都洗得很认真,很仔细,以一种虔诚、庄重的态度,近乎一种仪式给他们沐浴。我给他们洗了头,并梳理整齐。我知道,他们中有些人也许就是 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洗澡。谁也无法确保他们第二天还能不能再洗澡。那么就让他们美美地洗浴,干干净净,舒舒服服地离开人世吧。
而我发觉,有些老人还是能感觉到你做的事,他们心灵深处某种知觉依然存在,这时,他们脸上现出舒展的表情。这种表情不易觉察,要用心去感觉。每当此时,我的心里就也有了些许安慰。
事实确实这样,每当我第二天上班时,有的面孔已经再也看不到了。空出来的床铺经过消毒,又已换上新来的老人。
也是从第二天起,再也没有见到约翰来上班。值班护士告诉我,约翰已经辞了工,说是找到了另外的工作。但我心里明白,他是受不了那天晚上取假牙的刺激。东方人、西方人都同样是忌讳死人的。虽然约翰长五大三粗,力大如牛。
若 干年后,我的第二个孩子在医院出生。在特别护理室,一个个漂亮的透明有机玻璃床上上,躺着一个个刚刚降生人世的小天使。他们呱呱叫着,护理人员忙忙碌 碌,为他们换尿片,喂牛奶。护理人员的情绪兴奋而快活。孩子的父母们则手持鲜花,满怀喜悦地将他们接走。整个护理室充满着新生命开始的希望,充满着幸福和 活力。人,从这里开始了生命的漫漫历程,经过或精彩壮丽,或烦恼痛苦的人生,直至走进我工作过的这种老人院护理室,生命的一个周期就完成了。这就是生命的 一个轮回。
这周期说长也长,说短也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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