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August 19, 2007

布罗尼亚帕克的春天(三)

这是老人院的护理人员宿舍。结构有点象老人院中的一个区,也是中间一条走廊,走廊两边都是住房。但是设备简陋多了,也狭小多了。没有空调,地上也不铺地毯,而是铺上廉价的塑料地板。浴室也是公用的,在一个大房间里分隔成一间间的小浴室和卫生间。还有一个公用厨房、一个公用洗衣房。洗衣房的自动洗衣机、烘干机都是免费提供。总之生活设施一应俱全,如果不挑剔的话,住在这里还是挺方便的。虽然住房过于窄小,但房租极低廉。这些都属于职工福利的一部分,单身的护理员都愿意住在这里。
我也分到了这样一间房子。刚搬进来,还没来得及打扫。我的脚果然肿得越来越厉害,走路一拐一拐的。想起丽叫我去擦药的事,匆匆吃了点面包,就去找她。
她住的18号在走廊的另一头。我轻轻地敲了下门,门开了,丽笑着请我进去,并隋手关上门。
她刚刚洗过澡,披肩长发水滴未干,散发着洗发香波的玫瑰花味,脸红朴朴的。穿一件薄薄的粉红丝织睡袍,素淡雅洁,比白头更显美丽温婉。
房间很狭窄,一张单人床,再加一张小书台,就没有多少空间了。书台上插着一瓶万年青,清新的绿色使小小房间生机盎然。还有一个小书架,置于书台一角,书架上摆满了书。一边墙上挂着张裱过的横幅,写的是刘禹锡的《陋室铭》: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。水不在深,有龙则灵。斯是陋室,唯吾德馨。”
“你写的?”我问。只见字体娟秀,气韵不俗,就猜想是她自己写的。
“是的。写来玩玩。”她莞尔一笑。
“你倒是满有闲情逸致的!这年头。”我看过不少留学生宿舍,大都是因陋就简,房间里又脏又乱。我自己的房子也象个狗窝。
我又在桌子上看到一本打开的书,一只菩提树叶子制成的书签放在书页上。我隋手翻到封面看了一眼,是萧乾和文洁若翻译的乔伊斯著《尤利西斯》。
“你也爱读《尤利西斯?》”我有点惊奇,这是一本难于读懂的书。
“正想请教你呢。”她有点羞涩,“许多地方读不懂。只是想大概了解一下。”
我苦笑了笑:“对乔伊斯这部书,说实话我也不能完全读懂。听说世界上真正能读完这部书的不会超过三千人。这也许夸张了些,但乔伊斯确实也写得玄奥了点。若是人们都无法读懂你的书,这书的价值也就无从体现。告诉你,我也不在这三千人之列。”说得大家都笑了。
“这下好了!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笨呢。”
我还是就我对这本书的一知半解,以及听到的别人对此书的评价,谈了起来。
“读这部书的最难之处在于,书中用典太多,几乎无处无典。乔伊斯的智慧和语言天赋当然毋庸置疑,然而对欧洲历史、文化不是很熟悉的读者来说,则无异于读天书。你要读懂它,最好找到一本《尤利西斯导读》,对照着慢慢来读,也许能有所收获。但这样就太奢侈了。”
丽叹了口气:“还是等我退休以后吧,实在耗不起这时间。我也只是想随便了解一下。”
很自然的,就聊到中国现代文学。一聊到这些,话题就多了,我们就这样讨论起来。
我们谈得越来越投缘。对一些文学现象,对一些作品的评价,我们的观点都很接近,共同的东西很多。偶有争论,也觉充满情趣。要谈的东西是那么多,要探讨的问题简直无穷无尽。真的,很久没有这样子谈论文学了。我们只恨相见太晚,心里有种潮水样的涌动。竟不知时间过去。
“看,我们只顾谈话,把你的脚伤也忘记了……”她从高谈阔论中回过神来。
我这才想起,夜已很深了。
她低头看了看我的脚髁,嘘了一口气:“看都肿成这样了!跟个馒头一样。都怪我,只顾说话。”
能怪她吗?我也忘了来找她的初衷。我的脸微微红了。黑夜里她看不见。
她从书台下拿出一个玻璃瓶子,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着半瓶暗红色液体。“这种中药酒真的很管用,在这里干活绝对少不了。我有两次扭伤脚,就靠它擦好了。”
她让我坐在床上,她自己就坐在一张椅子上。她这房间里也就一张椅子。
床是席梦思的,坐下就象坐沙发。她叫我将脚架在床沿上,我这时才发觉,腿脚每挪动一下都钻心的痛。
她弯下腰,用一团棉花醮了药酒,轻轻为我搽擦。
她的手是那样轻柔,动作是那样和谐,棉花擦上去象一阵微风拂过,又象一片羽毛飘过。皮肤上酥酥的,痒痒的,又有一点凉意,疼痛立时减轻了。
此刻,她的脸离我是那样近,我感觉到她的匀匀的呼吸,闻到她头发的香气。她的睡裙贴在我的腿上,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暖。
布罗尼亚帕克的夜,万籁俱寂。周围都是祥和的安静。小小的房间,将世界和我们彻底隔离开来。白天的那些烦恼不见了。老人们,不管是那些可爱的,还是可憎的,此刻都从这个小小的世界中消失。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。
窗外花园里,一团团一簇簇的春花在月光下看起来若隐若现。各种花香掺杂在一起,浓浓淡淡的透过纱窗被春风送进来。我迷醉了。她也迷醉了。
春风从来就是很煽情的事物。
她一边用手擦着,一边轻轻地在哼一首歌。我慢慢听出来,是门德尔松的《春之歌》。
她是专业的歌唱家,哪怕是小声哼唱,也优美得无与伦比。歌声在小房间里如春风如月色透明,如清泉缓缓流淌。她的歌声是从心中流出来的。窗外夜莺和唱,春虫唧唧。她的歌声与自然万物融和一起。
从她的歌声中,我隐隐能感觉到,她在对春天的美好赞颂里,流露出对爱的追求和渴望。这歌声富于强烈的感染力,我眼前出现了一片明媚的春光,淙淙溪水从茂密的森林中流出,穿过鲜花盛开的草原。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,彩蝶翻飞,鸟儿欢唱……春天里万物之所以生机勃勃,正是因为对爱情的渴望。花儿在相爱,蝴蝶在相爱,蜜蜂也在相爱。
有时候,歌声对情感的表达和渲染,远胜于语言。在歌声面前,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。我血液里青春的火被点燃了,熊熊地烧灼着我的心。我就这样以火一样热的眼光看着她,她的眼睛迎了上来。她的眼睛却象一泓水,盈盈的秋水,有着万般的柔情。这盈盈秋水将我眼里流出的火焰完全吸收,然后融化消解。火与水在这里合而为一。
不知什么时候,她的歌声已经停止了。我们都默不作声。窗外的夜莺好象也不鸣唱了,虫声也静止了。
我们用眼睛交谈着爱的语言,用心在交流着。我的呼吸粗重起来,心跳加剧。我感到她的手也在发抖。她的睫毛垂了下来,眼睛闭上了。
我知道我们将要发生什么事。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。一种叫缘分的红丝线,已经将我们紧紧拴住。
我早已听说到,在这间老人院工作的许多留学生都极为开放,双双对对同居的很普遍。他们长时间远离家乡,远离亲人,又都处于一种无比冷清、无比寂寞的环境中,苦闷,烦愁,工作、生活压力太大。孤男寡女,异性间彼此相怜相惜,互相关照,最容易擦出感情的火花,或产生原始的冲动。大家都在这里找到暂时的避风港湾,找到爱的临时栖所。他们互相温暖对方冷寂的心,互相抚摸对方情感的伤口,这是捱过留学岁月的最佳方式。
在这里,没有法律的限制,没有组织的、纪律的管制。甚至连道德的约束也没有。他们中,有的本是单身。就是国内有伴侣的,也是关山万里,海洋滔滔,形同天人相隔。因此,每个男女都成了亚当、夏娃。他们的结合,连上帝也会原谅的。
有那么一瞬间,我犹豫了一下,移开了眼光。我想起了责任,嗫嚅着,想说,我已经有家庭了……
她睁开了眼睛,象是猜到我要说什么,勇敢地看着我,那眼光分明在说,我知道,我不在乎。
我们的眼光重新对上,两颗心连在一起,火一样燃烧。
也不知哪年哪月,几生几世定下的缘。我们好象早就相识相知,我们早就应该在一起!无须犹豫,无须羞涩,也无须多说。我伸出双手,她拥入我的怀中,我们紧紧相抱。她的脸贴住我的脸,我感到湿漉漉的,热乎乎的,是她的泪水。
这是情,也是爱,恐怕也是,双方在这苦闷寂寞难耐的环境中互相解救,寻求安慰。象植物需要阳光雨露,孤苦的心灵需要爱情。
这是个充满罗曼蒂克的春夜。“春宵苦短日苦长”,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里这么说。天下所有情人都嫌春宵太短。我们象燕尔新婚,激情连着激情,如春潮澎湃,一浪高过一浪。
一觉醒来,已日上三竿。我们依偎着,看春日和熙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,看外面樱花枝头鸟雀在嬉戏。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暖暖的床褥,然后双双去洗浴,手牵着手,如影随形。我发觉,脚髁已经好多了。
洗完澡,我们在房间里冲好茶,她调好音乐。她只有一个大茶杯,我们只好一人一口,边喝边吻。
对如胶似漆的情侣来说,狭窄的房间并不影响我们的心情。这可以营造出一种更贴近,更亲密的的气氛。我们觉得,在这小小的房间里,每一寸的空间都充满着爱,充满着绵绵情意。只要有爱,这么一个斗室也就心满意足了。要是没有了爱,大厦千间也将使人感到空虚寂寞,大而无当。此刻,我们都感到我们是世上最幸福的人,精神最愉快的人。我们感到富有而满足。
早饭时间早已过去,应该是午饭时间了。我们一起到厨房做饭。这是个很大的厨房,里面有多个炉台,可同时供多人做饭。
进入厨房,发现里面已经有个人在烧菜。一看满屋的油烟,就知道是中国人在做饭。
正在炒菜的那人扭过头来,打了照面,开口招呼我们。真是中国人。
他见我是个生人,停下手中的活,自我介绍:“我叫麦克。”双手在围裙上抹抹,没有忘记跟我握手。这种方式架势,这种风度气质,一看就知是中国留学生。
麦克个子高大,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睛。他冲着丽笑笑:“知道什么叫缘分?这就是缘分!”
丽有点羞涩,说:“看,你的菜烧糊了!”
“没关系,我正要让它糊一点。”他转向我,“你真好福气!史蒂文这小子追了她几个月没追上,你们却是一见钟情……”
丽轻轻“嘘”了一声,大家转头一看,只见门外有个男人正走进来,见到我们,也不哼声,稍稍就退了出去。
“真是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”麦克吐了下舌头。
就在那人进来的一瞬间,我与他对视了一下。从他的眼光中,我读出了妒意与仇恨,没有要跟我打招呼的意思。很快,他就扭过脸出去了。
无疑他就是史蒂文了。史蒂文看起来也是个中国留学生,中等个头,模样英俊,一点也不俗气。这使我对丽更为敬重。她不是那种轻率的人。她对爱,对情感有自己的追求。我也明白,联结我们情感的纽带,首先是文学,是我们共同的兴趣与爱好。
我和麦克很快就聊得象老朋友。留学生之间沟通起来有着特殊的情感密码,就如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。麦克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,出国前是某市医院的主治医生。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。
他用锅铲敲着锅沿:“老兄,我们都屈才了,猫到这鬼地方来。”转头又说:“可这条路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。无话可说,无话可说!”
他正在炒一锅肉,手中的铁锅抛来抛去,锅里的肉也跟着一上一下。看得出,他的厨艺精湛,接近专业水平。
丽开了另一个电炉灶,我厨艺不佳,但多多少少也能凑合。于是责无旁贷地,充起大厨来。丽则在一旁洗菜。这情景,很有点过日子的味道,有点家庭气氛。
这时,一个中国姑娘走进来,上前就帮麦克的忙。我猜想她是麦克的女朋友。果然,麦克给我介绍:“这是简,我女友。”隋后又把我介绍给简。
简向我嫣然一笑,打了招呼。她眉清目秀,白净皮肤,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孩。他俩看起来倒是挺般配,金童玉女似的。
简用上海话小声向麦克讲了句什么,麦克连连点头。他转过身来对我们说:“我看你们今天干脆就别烧饭了,到我们家喝一杯!今天是简的生日,我们请客。”他的菜已经烧好了,正在收拾东西。
怪不得他们烧了那么多菜。我看了看丽,用眼睛征求她的意见。她微笑着点点头。我于是答应了。我们把已烧好的菜倒进一个盘子,端上盘子就跟着麦克他们走。
此时,陆陆续续又有几对伴侣进来厨房做饭,看样子都是中国留学生。原来大多数中国留学生都上的下午班。下午班有个好处,就是有一个可以睡懒觉的浪漫的早上。工资也比上午班要高。而当地人,那些有家庭的人都不喜欢下午班,因为傍晚和晚餐是家庭成员团聚的大好时光。人弃我取,中国留学生就捡了这个便宜。
“何乐而不为呢?”麦克说,“在澳洲,我们别无所求,能多挣点钞票是最重要的。我们的工作中心已经转移了,是不是?”麦克爱调侃,也很风趣。“出国时,我老爹老妈再三叮嘱,出门在外,什么都可以有,就是不能有病。什么都可以没有,就是不能没有钱。”
我们跟着麦克走进他们的家。说是家,也就是象我们那样一个小小房间。一看门牌号,原来离丽的房间不远。我们是紧邻。
一进门,感觉还是比我们想象的要狭窄多了,因为他们的东西多。麦克说,什么叫斗室,这就是斗室。
但他们的斗室布置得很有几分雅致。床单、被子颜色配置很得当,床头上方挂满了叮叮当当的绒布或金属小狗小猫之类。象个孩子的卧室,或是有孩子的家庭。书台上摆满小工艺。这样,小小房间虽然挤逼,却也象个大千世界,有了些想象的空间。
麦克说,这都是简的杰作。家里都听她的。
我就跟他开玩笑:“听说上海人家里都是女的说了算?”
麦克笑笑:“其实全世界都差不多,男人统治世界,女人统治男人。就这么回事。”
简插话了:“要是这样就好了。他呀,小事听我的,大点的事全是他说了算!”
“但什么是大事还是你说了算。”麦克跟她饶嘴。大家都笑了。
打开了很小的简易饭台,摆满了各式菜肴,热气腾腾的,各种不同的香味混杂在一起。房间里剩下的空间只能放两个张椅子,麦克和简就只好坐在床上了。
玻璃杯盛满紫红的葡萄酒,几个小菜都烧得很好看,色香味俱全,还有一碟炒龙虾。我和丽都称赞麦克好手艺。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如此如此丰盛的菜肴,也很久没有体验如此温馨的家庭气氛了。我突然深深地感到,有个家真好。
我们高高举起杯,向简祝贺了生日快乐。麦克“咣”一声碰了我的杯:“干!相逢何必曾相识!”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丽一眼。
几杯酒下肚,麦克的话多了起来。简也已是两朵桃花上脸来,显得更加俏丽妩媚。只有丽喝得很节制,抿着嘴听我们说话。
话题很自然就转到工作上来。
“什么护理员!说白了就是给人擦屁股!”麦克满腹牢骚,借酒浇愁。在这里工作的几是个中国留学生,多都是国内的医科大学毕业生。其中有不少人跟麦克一样,是具有丰富临床经验的主治医生。因为没有认可的文凭,他们连护士也当不上,而是象我那样只是当一个护理员。
“真他妈的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。”麦克真的醉了。但他说的是真话。中国留学生在澳洲因为身份或学历问题,普遍是专业不对口,只能从事一些层次很低的工作。有时在街头看到一个清洁工,或是餐馆厨房阴暗角落里的洗碗杂工,都很可能是中国来的音乐家、画家或者工程师。这种事确实很无奈很沮丧。
葡萄酒是有后劲的。喝多了,我也微微有了醉意,因而也借酒发泄,大骂起温那先生这个王八蛋来。麦克见我这样,就跟我说:“彼德,你这个文人脸皮子薄,其实根本就不该去伺候这混账东西。他不但有精神病,还是个种族主义者,歧视我们!”
麦克愤愤然:“我们应该设法修理他一下,别以为我们好欺负。”
我问:“院方怎么不管管他?怎能让他为所欲为!”
麦克说:“你知道这是一间私人老人院。老人就是他们的顾客,顾客就是上帝。每个老人住在这里,一周要交上千元的费用。所以,院方对这种事是睁眼闭眼,只要不出人命,能拖就拖。他们宁可让你辞工,也不愿去得罪一个老人。走一个老人就断了一条财路,而工人是可以再招的。”
我恍然大悟。麦克想了想,向我建议:“你实在受不了,就先避开他。你不如去另外的老人区,去做那些一动也不能动的老人们。按一般想象,那些会走动,能思考的老人伺候起来会容易多了。但有时候,有些事情是颠倒过来的。恰恰这些老人是最难缠的!而那些躺在床上连动也不能动,话也不会说的老人,却是任你摆布,轻松多了。”
我想想,好象是有道理。但即使我离开了,我也不愿意让丽给他洗那个东西!我心里很在乎。然而这话我不好对麦克讲。我就说,我已经被安排在这个老人区,恐怕很难再改变。
没想到麦克爽快地说:“这个没问题,我去找院长说!”他是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。
大家都附和说,这主意好。我就不再出声。麦克好象看出我的忧虑,安慰我:“温那先生那老东西,我们再找机会教训他!”
麦克不是吹牛。丽告诉我,麦克在老人院很有威望。她给我讲了有关麦克的故事。那是一年前,有一天,麦克在值班时发现一个老人身体有异常表现。凭他多年的临床经验,知道这是老人心脏病发作的前兆。他于是向值班护士反映,建议马上送医院。护士也报告了值班医生。医生来了,他听了麦克的陈述,但他根本不把这个护理员放在眼里,只是随便听了听心跳,量量体温就走了。临走前留下一句话,叫麦克少管闲事。
医生走了不久,老人果然突发心脏病,但已抢救不及而死去。这件事后来闹大了,死者家属认定是院方疏于职守,要告上法庭。后经多方周旋,才得于在庭外和解,赔一笔钱了事。麦克因此而在老人院名声大噪。从此,从院长到医生护士,都对他另眼相看,遇到疑难问题还征求他的意见。但院方始终照章办事,不承认他的中国文凭,不承认他的资历。至今麦克连护士资格也没有,仍干着“擦屁股”的工作。
话题自然又转到男男女女上来。麦克压低声音说:“你刚才都看到了,这里住的人都出双入对的,都是鸳鸯不独宿。但实话告诉你,这些都不一定是真夫妻。是临时搭档……啊,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。”麦克知道失言,仍继续说下去,“这没有关系,没有关系。假作真时真亦假。弄假也会成真。存在就是合理!”
简连忙将他手中的一杯酒换成白开水。麦克顺从她,只是笑笑:“但我俩是真的。我们准备去办理结婚。我们山盟海誓过!”简也笑着点点头,她也有点醉了。
麦克还小声告诉我,这里面也有一对是男同性恋者。“在中国是不敢公开住在一起的,这里谁管?不过这也好,缓解了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调。这不就可以多出来两个女孩?”
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慢慢都认识了这些同胞们。确实,住在这里的留学生,大都是一对一对的共同生活。他们象是一对对热恋中的情侣,又象是结发夫妻。但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是。往往,他们中的一方或双方都是有家室的,他们的另一半都留在了中国。这是在留学澳洲这种特殊环境条件下的自然组合。而这个简陋的宿舍区成为浪漫温馨的情人岛,伊甸园。在这里,人们用普通话,或各自的方言交谈,烹调的是中国菜,饺子、面条、臭豆腐,什么菜色都有。这里保留了独特的文化习俗,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中国鸳鸯村。
麦克慢慢地向我讲述他和简相识的经过。他回忆着,咀嚼着,品味着生活的苦和甜。
“刚来这里工作时,还没有几个中国留学生。别看这地方美如仙境,但这里远离市区,几乎与世隔绝。要买一份中文报纸也要乘巴士,转火车,花上半天时间。每天面对着奄奄一息的老人们,而且又脏又累。生活是那样的枯燥、单调。信息不通,无亲无友,没有娱乐场所,有时窒息得如同死去。上班苦脑,下班后更发愁。一个人关在狭窄的房间里,就同囚犯差不多了。这是一种真正的流放生活。
“遇到黄昏细雨,秋叶飘零,或是对着长夜青灯,简直就想哭。忍不住就又往上海家里拨打长途电话,与父母、兄弟一聊就是大半天。后来到这里打工的留学生慢慢多了,我就在那时认识了简。”
麦克激动起来,“从此后,我的黑暗生活才照进了阳光!”
他说着一把抱住了简,忘情地吻她的脸。
我们知道该告辞了。
这一天,我也喝得酩酊大醉。丽扶着我回到房间。我的脚伤还未全好,丽请了假陪伴着我。她不停地给我擦着药酒,不停地按摩着。
我们从此开始了同居生活。我们象在热恋中,如胶似漆,相濡以沫,爱得难分难舍。我们经常使用同一个杯子喝水,也使用同一只饭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饭。我又开始写诗,写完了就读给她听。她有时就试着把我的诗谱上曲,唱给我一个人听。
当然,这里住的人们也有保守的一面。他们并不十分开放,与六十年代西方年轻人追求的性解放截然不同。这种同居,仍带有浓厚的东方传统。他们一对对都非常专一,基本上,在这个时间段都是从一而终。没有出现性解放时代的滥交或西方目前仍流行的交换伴侣。更令西方人无法理解的是,几年以后,当他们的配偶陆续从中国来到澳洲家庭团聚时,人们又自然地回到原来的配偶身边,弄假成真的极少。这种传统文化的力量真是大得惊人。
若干年后,我有时也在海滨沙滩,或在公园、商场,碰见了他或她与真正的“原配”在一起,只见他们一样的勾肩搭背,或拉着孩子的手,亲密无间,卿卿我我。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。我们彼此会心一笑。
这些事,他们的配偶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。也许他们猜到了,也许他们心存疑忌。但既然大家仍在一起,生活幸福愉快,有些事又何必去探根究底?世界上许多事,原本是用不着去弄清楚的。难得糊涂,糊涂乃是生活的智慧。其实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些秘密。都可能有精彩、动人、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。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是一部长篇小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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