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这是我第正式上班的第一天。我被分配到一个叫up-per banence的老人护理区工作,上的是下午班。
这个区位于老人院的大门进口不远,老人院的办公室附近。这里的走廊地毯都是新铺的,光鲜而整洁,走廊两边的花草也特别鲜艳。原来。这是老人院的“门脸”,经常有贵宾来参观,也不时有新闻媒体来采访。这有点象中国以前树立的样板、典型、模范文明单位什么的。
老人的住房也很宽敞,一人一套房间,连着阳台,有自用的浴室及卫生间。室内电视机、电话等设施一应俱全。窗台上都摆放有鲜花,有专人定时更换。灯光则镶嵌在墙壁中,柔柔的象自然光。在等级社会,老人院一样是分等级的。这些差别都体现在收费上,一分钱一分货。
安排住这个区的老人,大都是神志较清醒,且有些是生活能自理的。走廊上,只见三三两两的老人们在散步、聊天,有的拄着拐杖,有的坐在电动轮椅上,衣着都极整洁,对人彬彬有礼,点头微笑。我顿时感觉良好,试工那天的不快已烟消云散。
我参加了例行的交接班会议。这很象中国工矿企业的班前会议。接班的护理人员都一本正经地坐在兼作休息室的会议室里,静听上一班的护士介绍情况,准备交班。护理员有男有女,约有七、八个人,散开坐在各自认为合适的座位上。
我 一眼就看见了一双熟悉的大眼睛。那天帮过我忙的那个中国女孩也在这里。她已穿上工作制服,一套天蓝色的连衣裙子。头发不再散开,而是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巴。连衣裙很贴身,她的身材显得修长美丽,她是那种穿什么象什么的女孩。我心里一阵高兴,第一次上班,有个熟人(算是熟人了)在一起,就踏实多 了。毕竟,我是毫无护理工作经验的新手,这我自己知道。
她也发现了我,眼睛亮了一下,浅浅一笑,算是打过招呼了。随即扭过头去,专心地听着。
在这里,护士(sister)就等于是工头,负责这个班的全面工作。护士与护理员的区别在于,护士负责管理,安排护理员的工作,并按规定给老人服药。而护 理员也就是帮老人洗澡,搞卫生这一类工作。一个是白领,一个是蓝领。当然工资的差别就更大了。只因为那一张文凭。
只 见上一班的护士翻着厚厚的一册记录本,正逐个将老人们的起居饮食、吃喝拉撒睡情况详尽地向下一班人员交待,不时提醒特别应注意的事项。一个区约有五十多 个老人,一个也不能遗漏。这种发言简明扼要,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,但说来说去也无非是吃饭睡觉拉撒。人老了,他们生命的全部内容都集中在这些事情上。
接 班的护士在不停地记录,一点也不敢遗漏。我们这些护理员也要求仔细听,要掌握老人们的基本情况。其中有些事也确实是重要的,如有的老人骨折,有的老人心 脏不好等,就需要特别护理。他们这种认真负责、一丝不苟的态度,还是很让我感动。在这里,老人的吃喝拉撒洗澡都要登记,并由护理员签名。任何敷衍塞责都不 允许。其实这样的护理水平,就连老人的儿女也难于做到。
我们这一班的护士是个娇小玲珑的菲律宾女郎。她对人友善,没有一点工头的架子。她不无骄傲地告诉我,她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。在菲律宾,华人血统是高贵的,不象有些地区的同胞,羞于承认自己的华人血统。这也使我很愉快。
护理人员分成两人一组,开始了工作。那个中国姑娘主动要求和我在一个组,护士同意了。她还特别吩咐说,我是新手,要她多带着我。我这才知道,这中国女孩的名字叫“LI LI”。
“LI”的中文读音有近一百个,英文又四声不分,我不知道她是哪一个“LI”。
“我叫李丽。”她说。
“是美丽的丽?”我问。
“是的。”她很大方,“叫我丽好了,人都这么叫。”她伸手跟我握了一下。
从此我就叫她丽了。她的名字是名副其实。虽然穿着工作服,看起来仍不失美丽与高雅,举手投足都是美,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。
“我一看你就是个书呆子,彼德。”她又这样说我,上次见面时她也是这么说。刚才护士已向大家介绍了我,她也就知道我叫彼德。我看看自己全身,我也穿着工作服,不知道怎么还象书呆子。
“你跟着我来,我叫你咋干就咋干。这活干熟了其实并不难。”
她看了我一眼,掩嘴又笑起来:“就是有时有点脏。”她肯定又想起那天的事,“不过这种事也不是时时发生。”
丽领着我开始了工作。我们一个个房间查看,这是例行的检查。她与老人们都很熟络,开口闭口亲爱的。可以看出,老人们都喜欢她,有的还在她脸腮上亲一亲。丽的性格开朗热情,象一盆火,走到哪里,哪里就热腾腾的。我很快被她感染,心头也舒展开来。
她不时向老人们介绍我,我也努力去记住老人的名字。丽告诉我,在老人院里,这也是很重要的,你必须记住每一个老人的名字。
不一会,该我们管的房间都检查完了。丽把我领进一个房间,说这是一个空房,住这里的老人在医院留医。“这是我们仅有的二十分钟空档。趁现在休息一下,一回够你忙的。”
她把我领到阳台上,让我在一张藤椅上坐好,然后一阵风似地出去了。
很快,她又进来了,两手端着两杯热咖啡,递给我一杯:“加了点牛奶,加了点糖,希望你喜欢。”
她也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,用小勺子调着咖啡:“怎么样?味道还可以吧。”
“好极了。”我慢慢喝着,品味着,“这年头,有咖啡喝就不错了,还敢嫌味道不味道?”
我们边喝边谈起来。
阳 台外面,是老人院的花园。此时正是初春,只见草木欣欣,百花争艳。一对五彩缤纷的澳洲鹦鹉飞上飞下的在吸食象牙红树的花蜜。就在阳台边上,一株高大的米 仔兰(澳洲人也称为茉莉花Jasmine),将半边浓浓的枝叶伸入阳台。春风拂过,细碎的花瓣雪片样纷纷扬扬地飘落,洒了满地。丽的头发上、裙摆上都落满 了花瓣,馥郁的花香沁人肺腑。
这细小的白花,象极了中国的桂花。此时的意境,富于诗情画意,美得无与伦比。出国以来,忙着读书打工,已经很少置身于这样的环境。我突然有所感触,职业的旧病复发,就有了吟诗的冲动。隋口就吟了两句唐诗:
“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”
丽听到了,她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,也接着吟道:
“月出惊山鸟,时鸣深涧中。”
我们互相看了看,都笑起来。原来我们都喜爱唐诗。王维的这一首《鸟鸣涧》让我们一下子走近了。我们沉寝在诗的境界里,慢慢品味着,好久,大家都没有说话。
“很久没有读唐诗了。中国的古诗真是太美了!”丽赞叹着。
“我觉得,在某种意义上,唐诗代表了真正的中国文化。只要你一接触到唐诗,就会想起中国,想起家,想起中国的山水风情,让人牵肠挂肚。”我感触良多。
“原来你也喜欢诗,爱好文学。”丽说。
我点了点头。其实何止是喜欢,曾经,文学是我的生命。也曾以此为职业。在过去的中国,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迷恋过文学,做过文学家的梦。爱好文学曾经是很时髦很风雅的事。
“我也喜欢。”丽偏了偏头。她不说我也知道。这种气质的女孩十有八九是文学爱好者。
“你在国内是干嘛的?”她问。在国外,随便问人家的职业好象也是忌讳的,就象不能随便问人家的年龄。她显然把我当成熟悉的朋友了。
“你猜呢?”我故意逗她。
“你呀,不出这个范围:记者,编辑,大学老师。”
我笑笑:“算你猜对了。”
出国后,我从不对人说起国内时的职业。但今天面对她,我觉得不应该讲假话。对一个单纯的女孩说假话是一种残忍。
我如实相告。
“太巧了!”她高兴得叫起来,象个孩子,“你就是《春潮》杂志的编辑!我是你们的忠实读者呢。我是每期必读的。”她竟激动起来,眉飞色舞,象是遇到老朋友,说起在《春潮》杂志上的小说,相当熟悉,如数家珍。
我也有点感动了。自从离国后,我的人生角色已完全转换,远离了文学,再不与人谈论文学。我的职业是洗碗工、清洁工。却没有想到在老人院里遇到一个文学爱好者,这多少勾起我的旧日情怀。心里有些酸酸的。
丽有点羞涩地告诉我,她也曾给《春潮》投过稿,虽然没有发出来,但收到了编辑写的退稿信,提了几条恳切的意见。要不是后来出国,她也许就能改好这篇小说。“也许,我就会一直写下去,当一个业余作家。”她不无遗憾地说。
我 就觉得有点内疚。当时是我分管小说稿,她的稿件理应是我处理的。那么该封退稿信也必定是我写的。庆幸的是,我一般不在信末署我的名字,否则今天将如何面 对她?中国的文学爱好者太多了,来稿堆积如山,有时粗心大意,就难免有遗珠之憾。世界文学史上,曾经遭遇退稿的文学名著可以列出长长一串名单。
我半开玩笑说:“真是对不起!我们有眼不识金镶玉,我现在正式向你致歉了!”
她对此并不在意。也许是长久没有找到知音,她今天来了兴致,就跟我谈开了文学。她看过的书很多,知道许多作家和许多名著,跟我讨论卡夫卡、马尔克斯、米兰·昆德拉。
这种文学爱好者我在国内碰到过不少。有时,也会很厌烦。但在此时此地,我却也象遇到知音,很愿意跟她聊下去。一个在异乡日久的人,就是听到乡音也会很亲切。
谈着,她就问我:“你放弃了文学,放弃了原来的职业,来到这里,”她迟疑了一刻,“觉不觉得落差太大了?”
我沉思良久,说道:“其实,人的每一段生活经历,都是人生的一个过程,这个过程是必须的,也就是说你很难去改变它,也无法绕过它。重要的是,如何去面对这一事实。”
我几乎是完完全全接受了罗浮山老道对我说的话。这也是几天来我考虑得最多的。我好象是悟了。
“是这么回事。但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象迷信?”
“是吗?好象是有点。”我不置可否。但我不想跟她深入讨论这事,就转了话题:“该轮到你了。你还没告诉我关于你自己。职业,年龄。”我又开起玩笑。
“查户口哪!”她俏皮一笑,一对酒窝深深地,“你也猜猜。”
“你可能是搞文艺的。不是唱歌就是跳舞。”
“算你猜对了。人呀,干过什么都得留下点痕迹。”她于是告诉我,她原是国内某市歌舞团的歌唱演员,来澳洲快三年了。
“那么你呢,你是如何看待这种身份和角色转换的?”我想,一个歌唱演员恐怕也很难适应这样的环境改变。
丽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。“还好,我还能适应。总算熬过来了。我也不是一点都不接受这工作。我也崇拜南丁格尔,你知道她是现代医疗护理的创始人。我会成为一个好的护理员。”
“原来只是有点喜欢。我还以为你挺喜欢呢,刚才看你乐呵呵的。”
“大 概很少人会真正喜欢又脏又累的工作。但是,当你必须做的时候,就不如高兴去做。就象你刚才说的,必须去面对现实。”她说得很平静,“再说,这些老人也 怪可怜的,我愿意去帮助他们。我信基督,我爱所有的人。人生来是平等的,既然别的人,例如这里的上千员工,都能从事这工作,为什么我就不能?你记不记得我 讲的那个故事?”
我当然记得。何止记得,简直是刻骨铭心。但我想的是另一个问题。“你完全放弃了专业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中国有句老话:曲不离口。搞声乐艺术的人,一旦停止练习,艺术生命就完了。这与文学到底还是不同。”我真的是为她深深惋惜。
她沉默了。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点点潮湿。
“对不起,我不该谈这些。”我不安了,“我是说,你也可以找机会出去唱,比如俱乐部、酒吧什么的。至少可以练练声带。我听说沈小琴也在酒吧里唱歌。”
她叹了口气。“我是唱美声的,不适合这样唱。”她还在坚守着。“我依然怀念天鹅绒帷幕,以及大剧院里雷鸣般的掌声。”
“这我能理解。”我说,“但是你不能停止练习……”
“其实我还是在练习的。”她打断了我的话,“我为什么非得去那个地方练习?我情愿给老人院的老人们唱。每个星期六下午都有我的演出,就在老人院的礼堂。如有兴趣,欢迎你来捧场。”
“我一定来!”我毫不犹豫地说。
这时,她看看表,一下慌了:“快,我们超过时间了!”
她站起身,递给我一张纸条,上面开列了一串名单和房号,“这些都是今天下午要给他们洗澡的。”又吩咐说:“我们只能分头去做,才能争取时间。两个小时内一定要完成。”
临别,她又补充道:“有的老人不好弄,你连哄带骗,软硬兼施也要洗完的。”
我就说,早知道刚才不休息就好了,早干完早好。
“不行,这是规定的时间,早了影响老人午间休息。”
原来如此。我俩于是分头行动。我就想,两个钟头给五六个老人洗澡,谅也不是难事,何必那么紧张?
我敲开了第一个房间的门。我尽量装出老练的样子,先向老人问了安。并做了自我介绍。
这是一个慈祥的老头。他见我是新来的,便也自我介绍,说他的名字叫科汉,今年八十岁了。老人心地善良,说话和气,脑子也清醒,就是手脚不太灵便。
我笨手笨脚地帮他脱光衣服。露出肢体时,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想起我的父亲。父亲年老了,我从未帮他洗过澡。如今我却在为这素不相识的老人洗澡。当父亲需要我照顾的时候,我却远涉重洋,离开了他。
面对科汉先生,脑子里总是出现父亲的影子。在我的潜意识里,我是在为父亲洗澡。于是我洗得很认真,很细心。我为他搓背,还给他刮了胡子。中国古人是这么说的:老人老,以及吾之老。我现在是在身体力行呢。可是谁能老吾之老?
科汉先生今天很高兴,显得非常受用。他不断说,洗得舒服极了。我知道,我是用心在给他洗。
洗完后,他再三向我道谢。我正要离开,我叫住了我。
他用抖抖索索的手拉开抽屉,摸出一张十元的纸币,塞在我手中。我知道这叫小费,连忙摇手说不要。
他生气了:“你是富翁?还是嫌钱少了?”
我只得收下。在国外,收小费是合理的。有的餐馆还将小费计为工资的一部分。我后来跟科汉先生成了好朋友。这是此间老人院里难得有的一位仁慈长者。他是个大富翁,以前是企业家。现在他的公司已交由孩子们经营。
从科汉先生处出来,我的感觉好极了,心里充满着自信。这工作也不过如此,丽怎么看得这么难?
我吹着口哨,敲了敲第二个房间的门。门开了,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。这老太太约莫七十多岁,长得干干瘦瘦,戴着深度近视眼镜,一只手拿着份报纸。
“请问你找谁?”她上下打量我。
“找你,史密夫太太,”我尽量彬彬有礼地说明来意,“今天给你洗澡来了。”
“什么?你说什么?给我洗澡?”她一连声说了几个“NO”,就要关门。我想起丽的吩咐,忙陪着笑脸哄她,说是护士叫我来的。
“我是女士!你知道吗?你是男人,怎么能给我洗澡?”她叫起来。
我嬉皮笑脸地硬挤进屋,又推推搡搡地送她进了浴室。到底我的力气比她大。当我要解开她的上衣钮扣时,她用双手死死抓住衣襟,突然尖声大叫:“你想干什么?再不停我就叫警察了!”
我吓得赶忙松开手,她冲出浴室,抓起电话就拨“000”,这是澳洲的救急电话号。我慌了,一把按住了键盘。又把她推进了浴室。我试图好言哄她,对她说了一通道理,但她根本不听。试着解开她的衣服,她又大叫起来,死活就是不让洗澡。如此反复多次,我已急得满头大汗。
我看看表,已经耗去了半个钟头。再拖下去如何是好?我心急火燎的,软的不行,硬的也不行。这时我就想起了丽,她肯定能帮我的忙。可又不知道她在哪里,要找她,就得一个个房间去敲门。
我实在已是无计可施,只得说:“好,你等着,我找SISTER去!”原想吓唬她一下。
没想到她一点不怕,说:“好,你找SISTER来,我有话跟她说!”
我气呼呼跑到值班室,找到菲律宾护士,急忙向她说明事情经过。她只是淡然一笑,放下手中的活,说:“没事,我跟你去看看。”
我就跟着她走。这时,一个又高又粗壮,皮肤有点黑的男护理员刚好路过,他向我眨了眨眼睛,嘿嘿一笑:“彼德,你是否碰她哪里了?怎么我给她洗澡没有事?你非礼她了?”
我一听,急得面红耳赤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虽然明知是玩笑话,但这玩笑最是开不得,这种事有时说不清。
菲律宾SISTER用娇小的拳头从后面狠狠打了这家伙一拳:“乔治,不准开这种玩笑!”那人嘻嘻哈哈地跑走了。
我仍愤愤然,觉得受了污辱。SISTER一手牵了我,“别理他。我们走吧。”
在路上,她告诉我,这里许多老人从表面看都很正常,其实都有些毛病,有些是一种精神病。“唉,人老了就这样,谁都难说。”她解释着。
“让女护理员给她洗澡是不是好一点?”我有点埋怨丽,安排我给女人洗澡到底不方便。
“女护理员给她洗就更麻烦。反而男人力气大,能镇住她。”SISTER笑笑,“大概见你是新来的,又文质彬彬,欺生呢。以后就好了。”
一看到我真的领了SISTER来,老太太马上变了副样子,服服贴贴的,象老鼠见了猫。真是一物降一物!
SISTER三下两下就除光了她的衣服,告诉她:“今天一定要洗澡。以后就由彼德给你洗!”象对小孩说话。然后就离开了。
老太太变得老实了,乖乖地让我洗澡。但口里还是嘟嘟囔囔说个不停,她说她明天就要搬出去,又说她白交了那么多钱,得不到好的服务。还说她要去找院长评理。
我此时连哄也不想去哄她,只管给她洗,洗完给她穿衣服。笑骂由她去。
事 后丽告诉我,这老太太原是个中学教师,年轻时有洁癖,每天要洗两、三次澡的。年老后,不知怎么就变了,变得害怕洗澡,总是不肯洗澡。起初,护理员们不在 意,见她死活不让洗,也就算了,以为她这一班不洗,下一班的人就会给她洗。每一个班的护理员都抱着同样的心理,谁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有多久没洗澡了。院里 虽然有制度,每天洗澡都要登记签名,但只要老人自己不说,就也难于发现。
最后当然就出事了。终于,有一天,老太太的女儿来探望她,发现她身上发臭,头上长了虱子。事情就闹大了。院方受到压力,严肃地处理了此事,开除了几个护理员和一个护士。自此,值班护士对老人洗澡查得很严,史密夫太太更是重点检查的对象。
当我去敲开第三个房门时,时间已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。
里面是个坐在轮椅上的,绅士风度十足的老头。他穿着西装,打着漂亮的领带,留着八字胡子,踏在轮椅脚垫上的一双皮鞋擦得锃亮。
一见到我,他即现出不快的形色。
“怎么是你?”他出言不逊。
“是的,是我。”我也略有不快。但还是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,并说,我今天来给他洗澡。
他听了,这才“哦”了一声。纵然不快,还是伸出手来,与我握了一下。“我叫温那。”他也自我介绍。
我就说;“怎么样,温那先生,我们就开始吧。”
温 那先生其实年纪并不太老,约莫六十多岁。他下半身瘫痪,两手也不甚灵便。然而头脑出奇地清醒,说话有条不紊,眼睛依然有神,从眼光中透出过人的精明。这 是典型的英裔移民,为人彬彬有礼,动作一板一眼。每给他做一点小小的事,比如解开一粒钮扣,他都要客气地说声THANK YOU。
但我很快就受不 了他的礼貌和客气。他性格中真实的一面很快就暴露无遗。西方文明礼貌无疑是可贵的。但这种文明被虚伪的人利用起来则是一种灾难。这种虚伪在 温那先生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。他刻薄、挑剔,傲慢而又偏执,简直就象个虐待狂。假如他手中握有权力,肯定就是个残忍的暴君。
他开始不停地骂 人。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要按他的规范去做。我的工作是从解下领带、脱下皮鞋开始的。领带挂的位置,皮鞋放的位置往往都要纠正好几次。每纠正 一次就骂骂咧咧,说你是蠢猪,你根本不懂这工作。然而每骂完一次,又不忘说声SORRY。就这样,“THANK YOU”一百次,骂人一百次,然后再说上一百次SORRY。
我就说,温那先生,你干脆就不要说什么THANK YOU,说了那么多骂人话,你再说THANK YOU与SORRY已经没有用了,这词的意义都变味了。
“你懂什么!这是我们的文化,是一种文明,知道吗?”他傲慢得很。
“你这就是文明?那么,让我告诉你。”我本想不与他计较,但他说到这份上,我就不能不说了:“你知道孔子吗?你知道什么叫礼吗?三千年前,当你们大英帝国还在茹毛饮血,我们就已有了高度文明了!”
他不作声了。他显然是知道孔子的。也不敢再提什么文明了。没有了文明,就剩下赤裸裸的骂了。
在 骂声中,总算为他脱光了衣服。然后帮他剥去脚上的纱布。原来他的小腿有一部分溃疡,终日流着脓血。他告诉我已经有好多年了,什么抗生素都不起作用。药用 纱布粘在脓血上,撕下时痛得他杀猪般地叫喊。叫声中又忘不了夹着骂人话。我有点怕这东西传染,虽然戴着塑料薄膜手套,心里还是有些发毛。
正要把他推进浴室洗澡,他突然就说要大便。我说我的时间不够了,你能不能先洗澡?他又大叫起来。我知道这也没有办法的事,这东西真急起来,是要命的。只得隋他了。
把他送进厕所,我就在门口站着等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我只能干着急。
一会,他招呼我进去,总算结束了。但没想到他的手是不灵的,他要求我帮他擦屁股。
我皱起眉头。然而想想,他也是没有办法。我做这份工作,理应帮他。我不帮他,谁来帮他?
我撕下几张纸,按常规给他清理。但事情没那么简单。他叫起来,他有他认定的一套章法。擦的力度,擦的方向都要符合他的要求。这就产生许多矛盾,因为我的手不等于他的手。力气大了,他叫停,方向不对,他也叫停。停了就得重新来。
最后是用水洗,洗也有一套程序。先用一块布打上肥皂洗一遍,再用清水洗。如此反反覆覆好几次,加起来不下二十次,他这才说干净了。事后我才知道,温那先生的“二十擦”,在老人院是尽人皆知的。
这 实在不能说是正常的护理服务。但对这些老年残疾人,已经无法以一般的道德规范来评判他们的行为。另外,以商品经济的角度来看,他们付了钱,你为他们服 务,是两相情愿的事。在老人院,护理人员被辱骂,或被老人打伤的事也时有发生。老人院的规矩是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。这是护理人员的职业操守。
我用牙咬住下嘴唇,强忍着心中的屈辱。多少次,真想起身离去,大不了辞工不干,何苦受这样的洋气?想想当年陶渊明连县官都辞去不做,何况这臭烘烘的工作?
但当我一看到他那瘫痪的身体,看到他痛苦的表情,心又软了下来。我又想起丽,我这样走了,怎么跟她说?我又想起她给我讲的故事,那个洗厕所女孩的故事。也想起罗浮山老道士。难道他告诫的“唾面自干”就是指的这些?
要忍住,一定要忍住。我不停对自己说。汉字的“忍”字,是在心上插上一把刀。象形字的丰富内涵,是拼音文字所无法相比的。
我后来翻了一些书,心理学家认为,人的许多不良习惯,脾气性格,例如刁钻古怪、多疑等,在进入老年后会加倍膨胀。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老年政治家昏庸犯错的根本原因。
现在,什么都做完了,给他洗过澡,穿好衣服,打好领带。温那先生那剩下的几条珍贵头发也梳理过了。他又恢复了绅士派头。我想我该解脱了。
他说他习惯晚饭前在床上躺一回,叫我铺好床褥。这时麻烦又来了。他要用五个枕头交叉叠起来,说这样躺着才舒服。我就象拼魔方那样,给他拼来拼去。但拼来拼去都不合他的心意。他于是骂声不绝。而且,这一回好象是毫无办法,就要永远这样折腾下去了。
我已经浑身冷汗,难道我连这点智商都没有?火又上来了。真想给他一拳头。
就在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时候,门开了,丽的身影飘了进来。我象得到救兵,马上迎了上去。
她不等我开口,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她示意我让开一点,然后拿起枕头,象摆积木那样,熟练地将五个枕头叠好。温那先生这才顺从地躺下了。
我向丽投去感激的目光。抬手看表,晚了!两个钟头已经过去。我还没给剩下的两个老人洗澡。我转身就往外跑。
丽拦住我:“已经给他们洗过了。”
我这才看见,她的脸因过度的紧张劳累而通红,工作服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,紧贴在身上。我愧疚地低下了头。
她掏出手绢,在我的脸上轻轻抹了抹。我这才感到眼角有点湿湿的,眼睛有些模糊。这是眼泪,男子汉不易轻弹的眼泪。但不为伤心,只为屈辱。奇怪的是我刚才并没有流泪,一定是见到她泪水就出来了。这是怎么回事?
我不记得自己成年后是否流过泪。记得少年时有过一次,那是与几个男孩打架,几个人围住我打。正在我孤立无援,无处可逃时,妈妈来了,妈妈护住了我,围打我的孩子们四散奔逃。这时我才哭了。
此时的丽,正象母亲那样关照着我,她的面容美丽而慈祥,声音温柔,就象母亲对孩子那样。有的时候,年龄再大,性格再刚强的男性,仍然会接受这种慈爱和关怀,就象一棵参天大树,哪怕高耸云天,依然需要春风雨露的滋润。
她的眼圈也红了。她用中文说:“我本来不该让你去给他洗。但我恨透了这老混蛋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她不往下说了。
我听出她话里有话,问道:“他,他欺负你?”
丽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,眼圈又红了。
我猜到了什么,但又不能肯定。这话好象难于启口。但我还是说了:“可是我……刚才给他洗澡时,好象……”
我是想说,刚才给他洗澡时,发现他那玩意儿已经萎缩得只剩下一点点了。我想了想说道:“好象他已经不能做什么了。”
“他不能做什么了,但他要别人做点什么。他喜欢女护理员给他洗……” 丽终于羞涩地小声说。
我激怒起来,捏紧了拳头,眼睛冒火,丽赶紧抓住我的手,制止我的冲动。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妒火中烧。
“其实他也挺可怜的,一丝欲念而已。无非是用水多洗几次罢了。”丽怕我动手,这样事情将闹得很大。
我恨得咬牙,心想,也许又是洗二十次。这混蛋。
温那先生睁大眼睛在听我们说话,他知道在说他,但苦于听不懂。他看看我愤怒的脸,又看看丽,我们都不再理他。
我 们离开了温那先生的房间。剩下来的工作,就是将所有的老人送到餐厅进餐。然后又送回房间,安排他们睡下,这一班的工作就结束了。老人就象不听话的小孩, 必须催着他们,护送他们,有的还得用轮椅推。长长的走廊,来来去去几十次,也是够累的。但我有力气,我宁可累死也不愿受气。所以感觉这工作容易多了。
下班洗手时,丽问我:“你的脚怎么了?”
我也不知道我的脚在什么时候崴了一下。刚才由于紧张,就不太觉得。现在却感到走路不便当了,脚脖子一阵阵的痛。
我说,不碍事的。可能扭了一下。
“让我看看。”她俯下身,用手摸了摸,说:“肿了。晚上还要肿得厉害。我有药酒,我帮你擦擦,明天还得上班呢。”
她站起来,头靠近我的耳朵,小声说:“晚饭后来找我,我住18号。”声音柔得象一块丝绸。
我的心一阵悸动。女性的这种柔情,让男人心醉神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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