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August 19, 2007

布罗尼亚帕克的春天(一)


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。这是一片幽静的乐土。
布罗尼亚帕克(Buronia Park)位于北悉尼一个山环水绕的地方。悉尼海湾深入到这里,已变得象一条曲曲弯弯的河道。
初到这里,我被这如画的景色惊呆了。低缓的山坡绿草如茵,平静的海湾波光粼粼。邻近的街道上,浓荫中一座座红砖房子,三枝两枝挑花探出围墙。家家户户门前 的花圃都是花团锦绣,杜鹃争妍斗丽,玫瑰芬芳四溢。蜂蝶纷飞,柳枝低垂。吸一口空气都醉人。布罗尼亚帕克的春天美得无与伦比。
把一间老人院建在这寸金寸土的风景区,真是很奢侈的选择。老人能在这样的地方颐养天年,那才是福气。
这是一间规模宏大的老人院。也是一个美丽的建筑群。房屋依山而建,高处建一层,低处两层三层不等,高低起伏,逶迤延绵,布局奇巧,自然而得体。每一处建筑之间都互相连接,成为一个整体。
进入老人院,就象是进入一个迷宫。里面曲径回廊,四通八达,不辨南北东西。走廊都铺着华美的地毯,玻璃门窗密闭,用的是全空调。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幔照进来,光线柔柔的,软软和和。
走廊的两边全是房间。顺着长廊一路走,每隔几米远,必有盆花或兰草。每一拐角处的墙上都挂有油画。置身其间,仿如在高级别墅,根本不象在老人院。走廊象是 没有尽头,房间也就没有尽头,花草、油画也就没有尽头。竟不知起于何处止于何处。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了秦始皇的阿房宫,杜牧的《阿房宫赋》说:“高低冥迷, 不知西东,……一日之内,一宫之间,而气候不齐。”我有种幻觉,象是进入了阿房宫殿。
但是前面有个老年护士领着我,这时时提醒我是在老人院。我今天是来见工的。我并不知道老人院的具体工作是什么样子,连一点起码的概念也没有。我只是在英文 报纸上看到这一条招工广告,然后打电话联系上的。对我们这些留学生来说,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,只要能挣钱能吃饭的地方就行。当然我也有点好奇心,人的生 命中有一种不安分守己的基因,对所有未经历过的工作都充满神秘感,都想探索,都想体验一番。就连我这次出国,也主要是此种好奇心的驱使。
我们七弯八拐,也不知走了多长一段路,才到了院长办公室。我站住了,一脸的迷惘。我说我已经迷失了方向,不知一会该从哪里出去。老护士笑笑说,没关系,有我领路呢。谁第一次来都得迷路。
院长是个年近六十的胖女人,穿着整洁,很精明的样子。后来知道,她是个犹太人,这间老人院也是犹太人开的。
院长例行地问了我的基本情况。然后郑重其事地问我有无护理工作经验。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:“有的,我干过。”脸还是红了。这是在骗人。但这有什么办法,要 饭吃,要工做。再诚实的人,要找到工作就得说点假话。骗人固然不是好事,然而以劳动去换取工钱,又是天经地义的,问心无愧的。中国留学生在找工时,什么工 作都说是干过,没有他们没干过的工作。这也是为了生存逼出来的。我们古代的圣人说过,衣食足然后礼义兴。
她居然相信了。不,也许她明知我说假话,只是正好缺人手,她就装糊涂了。谁都知道犹太人是最精明的。她从眼镜片后面透过来的目光,分明是带着狐疑的,我能感觉出来。她的眼光好似能看透你那样。
为保险起见,我又加上一句:“我会好好干的。”
她脸上露出笑容。这笑容倒是真实的。我这句话也是真实的。留学生打工一般都算认真勤奋。不一定是什么责任感,而是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。
院长吩咐老护士先领我去试半天工。在这里,对护士的称呼是“Sister”,就是姐妹的意思吧。护士是有专业文凭的,而象我们这样的人员叫护士助理,或者 叫护理员。这个老护士象许多澳洲老太太那样,对人很友善。从院长室出来,她去找了一套工作服叫我更换。工作服的上衣是深蓝色的短袖衫,裤子却是白色的,看 起来就象蓝天白云。穿上后,自己也觉得有模有样的,俨然象个护理人员了。我意识到我的人生角色来了个转换。服装真是奇妙的东西,同样一个人,披上什么皮就 象什么。穿上警服就成警察,穿上龙袍,人就成了皇帝。
原以为,在老人院工作,无非是照顾一下老人的起居饮食,应是比较简单和轻松的工作。进来才知道,这里有一套复杂而烦琐的管理体系,这工作是一份又脏又累人的活。
我随着老护士穿过另一条长长的走廊,进入一个护理区。推开一个房间的门,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响,一个女护理员正在浴室给一位老太太洗澡。老护士简单向女护理员交待几句,留下我就出去了。
我正想打量一下这个房间,那边女护理员就叫道:“快,快帮我抓住那只手!”她自我介绍,“我叫摩尔卡。你……”
“我叫彼德。”我答道。这才看到正坐在轮椅上洗澡的那个老太太一只手在空中舞动,手指在空气中拼命抓挠着,象卡通片中妖怪的魔爪,差点就抓到了摩尔卡的脸。我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就你一个人干活?”我问。
“本来是两个人的,因为今天你来试工,临时抽一个人去干别的。” 我这才知道那个犹太人院长的厉害。她精打细算到家了。
摩尔卡松了口气。有我帮着抓住那只手,她就容易多了,边给老太太洒水边跟我聊起来。
这时透过薄薄的蒸气,我看清了轮椅上的老太太。老人的头歪在一边,一头稀疏的乱蓬蓬灰发,象一团冬天的茅草。眼睛半闭着,脸皮象干柴,皱纹深深地刻进去, 嘴角流着白色液体,面部痛苦地抽搐着,五官已严重变形,身上一张皮包着枯骨。看来她是个全瘫的植物人。但奇怪的是她那鹰爪一样的枯手,却还能舞动着,且力 气不小。她的嘴里也还能发出含糊的喃喃声音,象老和尚在念经。
我的心沉重起来,人在老年时会是如此模样。一种悲凉透过全身。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个老年病人。
摩尔卡约莫四十来岁,英语带着浓浓的外地口音。她告诉我,她是从智利来的移民,母语是西班牙语。她说,这里的护理员大都是外地移民。“我的英语不太好,又没有认可的文凭,除了老人院,还能干点什么?”她无奈地说。
我点了点头。摩尔卡又说,这里还有不少CHINESE呢,你的同胞。她接着说,我看你好象也没干过这一行的。
我只是笑笑。我骗不了她,也不想骗她了。
摩尔卡关了洒水器。我们开始为老人抹干身上的水。面对一个裸体的老太太,我总觉得很别扭。这已经不是什么美感和浪漫的事物。这不是维纳斯那样的身体,也不 是什么人体模特。她没有迷人的曲线,没有照人的光彩,没有勾魂摄魄的形态和绰约的风姿。嶙嶙瘦骨,苍老衰弱,皮肤裂皱,令人望而生畏。处处显示出生命残存 的悲哀。当我擦拭老人那干瘪的双乳时,不由自主地背过脸去。摩尔卡干得很熟练,她快速地抹干了老太太的屁股和私处,没让我难堪。
接着是帮老人穿衣服。这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老人的关节已完全僵硬,双手却又舞动着,让你无从下手。你得小心翼翼,生怕不慎就折断了她的关节骨。按规 定,还得穿背心,穿内裤,一套一套的,保持她的尊严体面。这一切都在轮椅上操作,整个过程中,必须有一人牢牢地扶住她,一松开手她就可能从轮椅上掉下来。 虽然她已是半死不活,一时跌伤,是要负责任的。在澳洲,无论是老弱病残,人命都关天。碰一碰你就得吃官司。但奇怪的是真的杀死人却不用偿命,哪怕杀死十个 八个也一样。澳洲没有死刑。
好不容易帮老人穿上衣服,我们推着轮椅将她送回床前,两人合力把她抬放在床上。这样做并不难,她已经是没有多少重量了。这时大家都松了口气,摩尔卡擦了把汗。我发现我也是满头汗水,而我没有出多少力气,兴许是紧张。
摩尔卡在老太太脸上亲了一下,叫了声“大令”。这是老人院里的规矩,工作人员对老人都称Love、Darling(亲爱的、心爱的),这本是对恋人和亲人 的称呼,初听起来觉得不那么自然,慢慢也就习惯了。但老人们对这样的称呼无疑会倍感亲切。再后来才发现,澳洲人对这两个词已用得很普遍,连商场服务员都会 对你说Love和Darling的。
帮老太太盖好被子,我们正要转身离去,我突然就闻得一股异臭。几乎是同时,摩尔卡也闻到了。她忙掀开老人的被子,就说,啊,我的上帝。
摩尔卡皱了皱眉头,示意我近前帮忙。她拉开老人的裤子,一股浓烈的恶臭迎面扑来。老人拉屎在裤子里了,五颜六色的浆糊状的东西涂满了下半身。原来老人的大小便已完全失禁,毫无规律的。
摩尔卡就说,给她放尿片就好了。“你知道,尿片是规定数量的,不能超用。”摩尔卡向我解释。看来她对此已习以为常,表现出异常的平静。我可是从未见过这种 场面,一阵恶心,很自然地后退两步。人类就是这样,自己天天都要排出,肠子里也隋时藏有这东西,但就是见不得别人的。
“快来帮一把,彼德,干这活就不能怕!”摩尔卡说。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,笨手笨脚地帮她把老人抬上轮椅,慢慢推进浴室。
可就在快到浴室时,只听“噼啪”一声响,老人又拉开了。这些排泄物都掉到地上,稀稀的溅满了地毯。我这才看清了,这是一种专用的洗澡轮椅,屁股坐的地方有 一块是空的。我低头一看,不得了,我自己的裤子、鞋都布满了斑斑点点的东西,我的头皮发麻了。可是事不宜迟,得赶快把老人推进浴室。
摩尔卡快捷地剥光老人的衣服,扭开水龙头冲洗老人的身体。我则在一旁扶住,不让她倒下。热水射在老人身上,一时水花带着污物四溅开来,我感觉脸上、身上都湿了一片,分明有一粒粒的东西粘在脸上。忍不住用手抹抹,却是干的,什么也没有。
总算冲洗完了,我们又一次将老人擦拭,换上干净衣服,送回床前。这回摩尔卡帮她上好尿片。这尿片就象婴儿用的那种,只是大得多。
摩尔卡又用轮椅上的专用皮带将老人固定好,然后开始清理床上的东西,并吩咐我将地毯上的污物弄弄干净。
我傻了眼,这满地的污物该如何去清理?我这时最渴望的事是将我自己彻底清洗一番。但我马上意识到现在已是身不由己了,这是我的工作。我的眼光环顾四周,寻找可能有的工具,例如拖把什么的。
“不行,得用手。”摩尔卡看到我在犹豫,她于是放下手里的活,示范给我看。她熟练地穿上一次性塑料薄膜手套,并叫我也穿上。然后她蹲下来,撕下一把卫生纸,俯下身去,用手抓起一把污物,扔进厕所中。“看,就这样,很容易的。”
我想想也是,眼下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一难题。也就只能这么干了,豁出去了。于是我咬咬牙,一狠心,撕下一把纸,趴在地上,半闭着眼睛,照着摩尔卡的样子伸手就抓。这也是需要一点勇气的。
透过薄薄的手套,我的手感觉到了老人的肠胃没有消化完全的粒状、块状食物。也想象着这是什么颜色的菜肴。这感觉是永世难忘的。我突然明白了,这工作为何如 此轻易找到。也想起了院长答应让我试工时她那笑脸中隐隐藏着的狡诘。我心中有一股无名的火,不知对谁发作。于是,我的纸越撕越大把,力气也越用越大。
就在此时,我听到一阵咭咭的笑声,象是空中传过来的风铃。我没有抬头,睁大眼睛看着地面,只见一双高跟鞋就在我的旁边。再往上看,是两条穿着丝袜的脚腿。又看到一袭浅绿色连衣裙摆。我抬起头来,这才看见一个少女就站在我的身边,在捂着嘴笑。也不知她站了多久了。
这是个亚洲女孩,长长的黑发披散着,白白的脸,大大的眼睛如两汪泉水,笑起来一闪一闪的,两个酒窝盛满了笑容。
我说不出有多狼狈。再没有什么,比在这样的场合与一个漂亮姑娘邂逅更让人难堪的了。我的脸唰一下红了,我感到自尊受到伤害,简直无地自容,就象俗语说的,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。我羞愧难堪,白了他一眼,低下头,更狠劲地擦起来。
“你看你,这样擦把地毯也擦破了!”她停止了笑,对我说,“你是华人吧?大陆来的?”我只得抬起头,勉强笑笑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这一次,她改用普通话说:“大陆来的人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就是烧成灰也能认出来!你信不信?”
我重新打量了一下她,也自然了些。在这里遇上自己同胞,还是有亲切感的。她转身又跟摩尔卡“嗨”了一声,打了招呼,看样子她们互相认识。
然后,她也拿了一副塑料薄膜手套穿上,撕了几张纸,半趴在地上,开始擦那些污物,算是作示范,边擦边说:“你千万不能太使劲。劲用大了,那东西不就渗进地 毯里了?那就更难洗出来了。另外,这纸也不能用太多。虽然不用你花钱买,可资源很宝贵,现在人人都重视环保。从理论上说,这一层手套已经把什么都隔开 了……”
她的手势很轻,却擦得很干净,做起来很利落。这种肮脏和恶臭与她的美丽优雅并不般配,我甚至有点惋惜她那漂亮的裙子。而她好象全然不在意。这美与丑的事物此时却是如此完美和谐统一,我看得怔住了。
“你讨厌这工作。这不用问我也知道。又有谁会真正喜欢呢?我刚来时还哭过鼻子……谁都一样。”
她是真诚的。我已经不再尴尬,心情也好了些。
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说:“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书呆子。以前肯定没干过这活。”
我点点头。她说:“我刚来时,可能比你还要怕。后来慢慢就习惯了。另外,有位老护士给我讲了个故事,我听后深有感触,对我安下心来工作帮助很大。”
“什么故事,能说给我听听吗?”
“想听?想听我就讲。”她这时象个幼儿园阿姨,把我当成小朋友。
下面是她给我讲的故事。
在日本的一个五星大酒店,一天来了个女孩。这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。她被安排去清洁厕所。当她拿起清洁工具,走进厕所,越想越委屈。她一边洗厕所一边就 哭起来,越哭就越伤心。这时,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。见她哭得那么伤心,这男人什么也不说,拿过清洗工具,不声不响就替她洗厕所。他洗得很认真,很专注,一 遍又一遍地,一丝不苟地洗。
厕所洗干净了,这个男人拿起个玻璃杯,从厕所便盆里舀起一杯水,从容地喝了下去。看得女孩目瞪口呆。
人们告诉这女孩,这男人就是酒店的总经理。女孩深受感动,终于明白这就是对工作应有的态度,无论何时何地,对何种工作,都必须做好它。
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工作态度,这女孩后来成为日本一个相当知名的女企业家。这故事也影响着许许多多年轻人。
我原只是出于一种礼貌听她讲故事,没想到这故事还是打动了我。日本人的敬业精神,是他们民族强盛的根本所在。但这故事表达的,有着更深刻的内涵。我不由得深深思考起来。
我多么希望她能就这样跟我干下去,聊下去,我对她已有好感。她这样子帮助我,对人如此真诚,我的所谓矜持高傲,那点可怜的男人自尊都只得收起来了。
但这时她看了看表,站起身来:“我得走了。”她隋手脱下一次性手套扔进垃圾桶。
“怎么……你不是在这上班?”我愕然了,虽然刚才已听摩尔卡说过只有我们两个人当班,我还以为出现特殊情况多派人帮忙来了。
她笑起来,“你以为我上班?我是刚好路过,看到你的狼狈相……我上中班,就是下午班。”她扬了扬头发,长发划了个漂亮的半圆弧,就象电视上看到的洗发水广告。
“其实,这样的工作说简单也极简单。也就是一种帮助人的工作,帮的是一些最无助,最需要人帮助的人们。这是一种善心善事,在这里干活,你就只当是修心养性积德好了。至于什么秽污龌龊,都由你的心生。心不见,眼就不见。”
她象是在说禅。说完,挥了挥手,竟自扬长而去,连头也不回。
我怅然若失。想说声谢谢,也来不及了。追到门外,只见她已消失在走廊尽头。我只得回来,继续清洗地毯上剩下的污物。心里却尽想着她,想着她说的那些话。心里想着,也就忘记了自己在干着什么,恶心呕吐的感觉也没有了。
我总觉得她说的一些话我好象在什么地方,听什么人说过。想呀想的,一件往事突然浮上脑际。
那是我出国前的一个月。我休假住进罗浮山的一个招待所。罗浮山是一处著名的避暑风景区。这里山高林密,云雾缭绕,自古为道家胜地,留下许多仙踪圣迹。我住 的那套房子,听说原是林彪住过的别墅,藤葛爬满了房檐,周围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。鸟叫蝉鸣,溪水淙淙,幽静而神秘。
离别墅不远处,就是有名的千年古观――冲虚观。一日早饭后,我独自在古观门口散步。行至会仙桥,偶见一老道人站在桥头。
这老道人鹤发童颜,仙风道骨,身轻体健,实在看不出有多大年纪。我猜想他是冲虚观里的老道,便上前打了招呼。两人就在桥上聊起来。没想到聊得很投机,讲古 论今,天南地北,竟象是旧友重逢,俨然一对忘年交。我虽不懂道,老人却通文学。从诗经、楚风谈到建安、魏晋,谈到唐宋八大家。老人不仅精通,且独有见解, 每有惊人之论。我自觉受益非浅,也相当有趣。此前,我只知有爱好文学的和尚,如贾岛、黄庭坚,没想到这老道人也是个大儒。这一谈,始知自己学识浅薄,难免 心里惭愧,对他益为敬重。
后来,老人又相邀我进入古观,在后面一间靠山的房里,他沏了一壶清茶,两人边饮边聊了整整一个上午。
告辞时,老人送我到大门外。此时日照莲荷,风摇翠竹,一派清平,一片祥和。我突然感到有点依依不舍。想起尘世的那些烦恼事,不觉羡慕起老道的生活。中国知 识分子历来都会有人弃却凡尘,顿入空门,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。近如李淑同,再就是眼前这个老者,相信也不是个等闲之人。我心有感触,口中就吟出一句唐诗 来:“因过竹院逢僧话,又得浮生半日闲。”
老道人看了看我,似看透了我的心思,摇摇头,轻叹一声。
告辞后,走了几步,老人又叫住了我。我回过头来,老人也上前一步。见他好象心事重重。我问:“您老有什么吩咐?”
他眼睛半闭。迟疑了一会,说:“尘缘未却,尘缘未却。”
我就说,您老就请指点迷津吧。我感到他有什么要紧事要对我讲。
他终于轻轻说道:“我俩今天畅谈半日,也是缘份。有件事我信口说说,信者有,不信者无。不必见怪。”他端详着我的脸,“贫道浅知一点相学。今观你的脸色,有些晦气。”
说着,他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鼻梁骨,有点难过地说:“山根落坎,绕不过去的,孩子,这是数。”
接着,又问了我的年龄、生辰。然后,他缓缓说道“从明年起,你有十年灾劫。”
我心里沉了一下。对中国神秘文化,我向来是半信半疑。毕竟,我们受了那么多年唯物论、进化论的教育。但这老人不是街头相士,他没有任何理由吓唬我,更没有什么经济上的算计。看他一身正气,仙风道骨,也不象什么邪门左道之人。
我于是有点紧张:“请问师父有什么办法可解?”
老人沉思片刻,摇摇头:“大凡属数,是躲不过的。但避重就轻,缓解一下则可。你最好离开原住地,往南移居。越往南面就越好。这样,至少可以保你性命无虞。”
临别时,他又嘱我珍重,说:“其实佛、道一家。都劝人修心行善。善至而劫灭,善至而福生。莫因小善而不为,莫因小恶而妄为。贫道有两言相赠,望好自为之。”遂念了如下两句话:
“秽污龌龊无妨以手相接,
痰涎唾面宁可任其自干。”
而在此时,我已经买好了往澳大利亚的机票,准备到澳洲留学,只等拿到签证便可启程。我一想,澳大利亚正好是在南边,有事没事倒也应了个正着,与老道说的相合。这就更更坚定了我赴澳的决心。
然而,来澳洲后的奔波忙碌,我早将此事忘了。刚才那女孩的一番话,却让我猛然想起。我细细回忆着老道士临别说的话,品味着,越想越觉得奇怪。而那个女孩说 的话,也有那么点意思,异曲同工,表达的都是一种观念。中国文化深层里的许多东西确很奥妙,在某些方面,儒、佛、道揉合在一起,宿命观与道德观融为一体。 难于割裂开来。
无论如何,我的心里慢慢安静。我开始认真地擦拭,做得很细心,简直就是专心致志了。摩尔卡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,满意地笑笑。
但我到底是个俗人,还是会有许多想法,对这些本是美味佳肴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,作一些联想。又想到,这粪便在中医里也是入药的,叫“人中黄”,平常人吃了也不知道。
就这样擦擦洗洗,总算忙完了。但仔细一看,还是有片片污迹。
“那就不管它了。”摩尔卡说。我再一看,这满屋子浅色花纹的地毯,到处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痕迹,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回了。实在也分不出哪是花纹哪是污迹。粗看之下,倒也浑然一体,在柔和的灯光下,仍是漂亮的。不知那位哲人说过,模糊即是美。
“干得不错。”摩尔卡笑着说,“慢慢就习惯了。”
她让我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,指指墙上的挂钟:“再过五分钟,你就可以离开了。早了也不好。”原来在这里上下班是打卡的,一分钟也不能提前离开。
此时我才有机会打量一下房间。尽管仍有残存的气味,这房间还是称得上雅致的。墙壁刷成淡淡的鹅黄色,苹果绿的窗幔低垂,靠窗的地方放着一盆盛开的郁金香。 这使得屋子的情调高雅。这一切,与刚才的污浊丑陋截然不同,展示出生活的另外一面。美与丑,在此表现出奇特的统一和谐。
突然,我眼前现出异样的光彩。我看到床头上方斜挂着一幅放大的美人照片。这是一张头部的大特写。多么美丽的脸庞,多么迷人的一对眼睛!红唇皓齿,嘴角眉稍都带笑,似有万种风情。
这样一张妩媚动人的照片,让人看得心跳耳热。
看见我惊愕的样子,摩尔卡指了指床上的老人:“这是她年轻时的照片,是个大美人。”
我更加惊奇了。我看看老人,又看看墙上的照片,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两者联系起来。哪怕只是一点点轮廓。这太不可思毅了,人怎么可能变成这样子?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,但如此强烈的反差,还是让人难于接受。一阵悲怆涌上心头,觉得喉头涩涩的。
摩尔卡说,怎么,你不知道她吗?是个有名的影星。“五、六十年代在澳洲是家喻户晓的。这张照片是一期电影杂志的封面。”摩尔卡叹了口气,“谁知道会病成这个样。”
老太太孤零零地躺在床上。那鹰爪般的手已停止了舞动,但嘴角依然吐着永远吐不完的白沫。她的眼睛紧闭着,她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。她活着但她死了。虽然她的心脏仍在跳动,呼吸仍在进行,然而她已无知无觉,生不如死。
“她好可怜,一年到头也不见有几个人来看她。”摩尔卡小声说。
我打量着老人,想象着以前的她。她年轻过,漂亮过,风流过。我虽然没有看过她的电影,但不难想象她当年的风姿。这样一个美女影星,有多少人崇拜,多少人迷恋,自不必说。她总有跳不完的舞,赴不完的约会,收不完的鲜花。她的生活就是美,就是欢笑,就是幸福。
大自然是无情的。疾病是无情的。美好的时光是如此短暂,青春更是稍纵即逝。《红楼梦》中,林黛玉的葬花诗说:“试看春残花渐落,便是红颜老死时。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。”
无论是林黛玉,还是这个电影明星,都难逃春残花落人老的悲剧命运。你如此,我如此,人人如此。难怪说,自古良将如美女,不教人间见白头。美人的迟暮,壮士的晚年,是何等的悲凉凄苦啊。这样看来,玛莲娜·梦露的早夭,李小龙、邓丽君的星殒,真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。
我带着这种对人生的感慨与惆怅,离开了老人的房间。临走,我轻手轻脚地走近老人,在她额头抚摸了一下。老人已经睡着了,事实上她总是象在睡觉中。我小声对她说,我会回来照料你的。虽然,明知她是听不见的。
当我再一次望见床头上方那张照片时,突然觉得那对眼睛有点熟悉。在哪里见到过?想了想,想起来了,是上午那个女孩。她也有一对那样的眼睛,准确说是那种眼神。奇怪,一个东方人,一个西方人,眼睛怎么会相象呢?
我不无担忧地想,她老了之后,也会这样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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