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二天一早,杰克就打来电话。我说:“好危险啊!他们昨晚真的来了。”
杰克不无得意地说:“怎么样?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!他想跟我玩,还嫩了点。”
我问他什么时候过来,他说,起码要等个三五天,现在还不能回来,危险期还没有过。他说:“你注意一下周围,看有没有可疑的人,要多长点心眼。但无论如何,我们是要搬家的,这里不能住下去了。”
杰克还说,他今天开始找房子,但是可能要借用我的证件,以我的名字租房。“现在查得严了,连租房也不容易。”他说。
“老张呢?他还跟不跟我们住?”我问。
“当然,”杰克说:“他觉得我们已经熟悉了,互相比较了解。换一个新地方新环境,就多一份危险。”
到了第三天,杰克来电话,说是找到了房子,叫我带上证件出去会面。
也是在第三天,蓝小苹回来过一次,我不在家,她留了张纸条,说她回来过,搬走一些必用品。
一直到第五天,他们才一起回来搬东西,这天刚好是周末。老张比前更加小心谨慎,他不光仔细观察了我们房子周围,还在附近几条街上都转了一圈,确信安全了,才开门进来。
他们都显得消瘦了。老张更是无精打采,眼圈都黑黑的,大概是因为住在厨房的缘故。杰克也是胡子拉碴的,蓝小苹脸色有点灰黄。他们的临时住所本就住满了人,晚上有人夜归,早上有人上班早起,睡在厨房和客厅里简直就是受罪。看得出,这种准流亡的生活不好过。
大家象经历了一场风雨,或者说一场灾变,几天时间竟恍如隔世。一时感慨万千,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。杰克依恋地查看每一间屋子,然后才收拾东西。老张也说,这是间好房子,是间好房子。但是大家都必须搬出去,真有点梁园虽好,终非吾庐的无奈。
蓝小苹的东西最多,她象来时那样,又装了大包小包。大家帮她把东西都搬上了老张的破车。
新 租的房子比以前的那间明显差远了。这是一间木板房,也不知是那年的老房子了,板壁破旧,似摇摇欲坠的样子,有的窗户已经打不开。门口花园杂草丛生,原来栽 种的花木几近凋零,仔细才能在草丛中辨认出来。后园更是不堪入目。几棵老桉树枝叶枯黄,树干上挂着剥落的树皮。地上一些爬藤和杂草纠缠在一起,好象随时都 可能有蛇或小动物窜出来。
还好屋子里面不算太差,可能房主人有装修过,连地毯都比较新。这样,我觉得还勉强能接受。杰克从来对这些无所谓。他说,他连死人都抬过,什么环境也能适应。关键是房租不贵,这对我们才是最重要的。
最满意的是老张。他说,他打工近了很多,早上可以多睡十分钟了。
只有蓝小苹不高兴。她一脸愁眉不展,她说这是她一生中住过的最破的房子。她于是又骂小李。骂归骂,还是要住下来的。
但这房子里空空如也,没有任何家具,屋里没有床,客厅里也没有沙发。然而这难不倒我们。我们当时喜欢唱的一首歌是:“没有吃,没有穿,自有敌人送上来。没有枪,没有炮,自有敌人给我们造。没有沙发,没有床,我们就到街上找。”这首抗日战争时期的老歌,也不知是谁改过来的。
晚 上,我们一起出动,到街上捡人家扔掉的旧床垫。不一会,我们就抬回来几张床垫。这些床垫其实并不破,还是能用的。一般而言,都是原主人搬家懒得拿走,扔到 街头。或是有人家具换代,把旧的扔出来。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死人用过的遗物。只是可能会有点脏,白天时就会看到些不明来历的斑斑点点。所以捡床垫只能晚上 去捡,心理上比较容易接受。
然后,我们又去超市门口捡一些装牛奶瓶的塑料筐,拿回家当家具。这牛奶筐是万用的,倒过来放,是椅子。平放,当箱子 用。一个个横叠起来,就成了衣柜。澳洲的中国留学生,没有人没使用过牛奶筐的。悉尼的一个杂文作家还为此写过一篇文章在华文报上登出,极力赞颂澳洲的牛奶 筐,认为将来要把牛奶筐放在移民历史博物馆陈列。就是到了今日,在许多中国留学生背景的家庭里,哪怕他们的家具有多么时髦,住房如何豪华,还是可以在厨房 或车库角落找到些牛奶筐。只是此时它们的角色已经转换,被当作盛放废物的垃圾桶,或爬高垫脚的用具。
生活重又开始,但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重复。大家都没有了往时的心情。老张虽然一样的早出晚归,但比以前更沉默寡言,见面时更是木无表情,只是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。除了打工,他好象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兴趣。
杰克和蓝小苹仍住在一起,他们仍然每天晚上去俱乐部玩老虎机。但他们也很少笑脸,整天闷声闷气,我猜想他们输钱越来越多了。杰克近来却极少向我借钱,不知何故。搬家之后,再也没有听到过蓝小苹的琵琶声。〖春江花月夜〗已经成为绝响。
只是,杰克晚上洗澡时仍然唱歌,唱他的〖狼〗,他的喉咙越来越沙哑,声带好象有点撕裂,真的有点象狼嚎,听得人很不舒服。
我 隐隐觉得,这里只是一个临时住所,什么都是暂时的,房子是暂时的,工作是暂时的,就连杰克与蓝小苹的关系也是暂时的。不知那一月那一天,大家都会各奔西 东,作鸟兽散。我们是一群没有身份的人,我们只是为了一种朦胧的理想,远涉重洋来到这里。这片土地虽然美丽,但不属于我们。有时候,我们还不如澳洲的一只 袋鼠。袋鼠跳来跳去,它们是自由的,没有人会抓它们。但我们必须躲躲藏藏。
我始终不敢放弃学习,放弃学习就意味着放弃了合法签证。以后真要在此立 足,也非得学好英语。我咬着牙坚持着,早晨一大早起来,赶巴士,转火车,去英语学校上课,中午下了课,急急就去打工。人就象机器那样连轴转。晚上回到家, 人已累得半死。有时回来太晚,连饭也不想做了,就象以前小李那样,只吞吃面包,喝点自来水,倒头便睡。意想不到的是,在这种“疲劳战术”下,我的失眠毛病 却大有好转,通常都能一觉睡到天亮。这真是有得有失。我把安眠药扔进了垃圾筒。
如此自顾不暇,我对同一间屋子住的其他人,他们发生了什么事,也朦然不知了。
有一天夜里,睡梦中隐隐听到杰克房间里传来吵闹声,似乎他们在吵架,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。我没有在意,也实在太困了,翻翻身又沉沉睡去。
此后一连几个晚上,都听到他们的吵架声音。
终于一个晚上,一阵乒乓声把我从梦中惊醒。再一听,还传来杰克的骂声,还有蓝小苹的哭声。“不好,他们打架了!”我翻身爬起,披上衣服,就去敲他们的门。
久久,门打开了,灯也亮了。杰克穿着短裤衩出来。只见房间里乱成一团,棉被、枕头扔在地下,衣服也扔了一地。蓝小苹穿着睡裙,头发四散垂下,双手捂住脸在嘤嘤地哭。
“什么事,杰克,有话好好说嘛。”我象所有劝架的人那样,笨拙地说着废话,把杰克拉到客厅牛奶箱坐下。杰克不说话,只是猛抽烟,又扔给我一支烟。我点着了,就陪着他吸烟。
这时,蓝小苹从房间里扔出一条被子,然后“嘭”一声,关上门。杰克叹口气,裹上被子,就在地毯上躺下,对我说:“彼得,去睡吧。没事。”
我只得回房睡下。而杰克就睡在客厅地毯上。
第二天是公共假期。我难得有一个睡懒觉的机会,就不愿起床,半睡半醒的躺着,享受一下休闲的生活。
这一躺,就躺到日上三竿了。秋天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,直接照到我的脸上,一种暖暖的、痒痒的感觉。这时就听见几声轻轻的笃笃声,有人在敲我的房门。我本能地感到,这不是杰克,也不会是老张。杰克从不会这么轻轻的敲门,而老张也决不会敲我的门,除非那一天房屋要蹋下来了。
我心里知道是谁在敲门。我一阵紧张,连忙翻身爬起,穿上长裤衩,这才把门打开。
蓝小苹就站在房门口。她双眼红肿,泪水涟涟,长发蓬松,仍穿着那件睡裙。见到她那付模样,我一时手足无措,不知说什么话好。我没有让她进屋,而是走出房间,往客厅里走。她也就转过身,跟着我进入客厅。
我看看客厅,杰克已经不在。他的被子团成一团,放在地毯的一角。我环顾四周,没有见到任何人,显然杰克已经出去了。但老张也许仍在睡觉,也许出去了。
我们相对站着,一时无言。她用纸巾抹了抹眼角的泪水,那眼泪却象泉水,怎么抹也抹不干。我又递给她一张纸,她就哇一声哭了。
我就这么站着,任由她哭。女人想哭的时候,就该任由她哭,她哭肯定有她的理由。哭是一种宣泄,一种排解,哭的时候一些有害物质隋泪水排出,对身体是有好处的。一些医疗专家就这样解释女人比男人长寿的根本原因。
但我听得心里也酸酸的,极不好受。我也想安慰她,比如说抱住她,让她靠在我的肩头上哭,或让她把头埋在我的胸膛里哭。然而我不能那样做。不管怎么说,在名义上她仍是杰克的女友。万一老张从房间走出来,看到这一幕,我将会极为尴尬。
约莫过了半个钟头,她的哭声渐止。我明白可以跟她谈谈了。她也哭累了,坐在一个牛奶筐子上,慢慢向我讲她的事。
事情正如所料的,她跟着杰克去玩老虎机,把所有钱都输光了。刚开始,她只是因为无聊,跟着杰克去看一看。慢慢就玩上了。这一来就不可收拾,下面的故事与所有赌徒的故事没有两样,都是想把输掉的钱嬴回来,结果当然几乎无一例外是越陷越深。
有点不同的是,她本来还留下三千元交学费用的,让杰克借去赌光了。前几天当她问杰克要钱交学费时,杰克拿不出来了。这就使她面临绝境,再不交学费,她的签证就不能再延续了。
“本来说好要还我交学费的,但他现在拿不出来,我怎么办呢……”她又开始哭了。
我叹口气:“你怎么能借钱给他赌?你呀!”
“她开头几次都有还我的,后来我就……”她边哭边说,“我的签证快要过期了,我再不交学费就要黑了!”
这确实不好办。杰克的钱是逼不出来的。他到了这地步也是走到山穷水尽了。再逼,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。这样的事例还少吗?不久前在华文报纸上就看到,一个中餐馆小老板赌输了钱,要卖房子,而他太太不肯卖,他就把太太杀了,移尸灭迹,被警察抓住了。
我说,你能不能让家里再寄点钱,度过难关再说。她摇摇头,说再不可能了。这些钱是父母一生的积蓄,还借了些亲戚的钱,都让她带出来了。她不但不能再开口要钱,连告诉家里也不敢。
“这可怎么办,彼得,你能不能帮帮我?”她无助地看着我,泪眼婆娑。那神情,象是一只被猛兽追急了的小鹿,有点绝望。
我没有勇气正对她的眼光。我不久前刚交了学费,手头也挺紧。如果还没有交的话,我就会先给了她,我情愿“黑”了。我会这样做的。我如实谈了我的情况和我的想法。
她眼里露出感激的目光,也露出深深的失望。我也想过向家里要点钱,但父亲治病花了那么多钱,哥哥厂里经济效益又不好,眼看他都要失业“下岗”了,我怎么能开得了口?
我又想起老张,能不能问他借点?但想想还是不行。他为防不测,实行的是“坚壁清野”政策,总是把每一分钱都寄回中国。就是有,他也未必肯借出,因为万一他被抓住送回去,借出的钱就收不回来了。我对老张太了解了。
这时,我想起了她的琵琶。她来的第一天晚上,曾经开玩笑说,到了没有饭吃的时候,她要带着琵琶去卖唱。我灵机一动:“你可以去唐人街弹琵琶!能赚到钱的!”
“迟了。我也想过,但一切都太晚了。”她无奈地摇头,“还没等我赚到钱,签证都过期了,一抓到就得送回去。”
连这条路也堵死了。我现在跟她一样忧愁。做人其实有时很没用,这样一点小事,竟也帮不了她的忙。英雄救美,还可以舍生忘死,而一旦触及经济问题,七尺男儿有时也一筹莫展。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。
见我那种为难、愧疚的样子,她自己又有所不忍了。她用衣袖一抹泪水,站起来,说:“彼得,谢谢你的好意。算了,大不了就黑了!我这是自作自受。要是有一天真的抓住送回去,我就一死了之。”
我吓了一跳,一个如此柔弱的女人,刚烈起来是这个样子。我说:“小蓝,千万别说这些话,让我们再想想办法。”
她已经走进自己房间,轻轻带上门。
此后一连几天,再没见到她。我早上起得早,她还没起来。我晚上回家晚,她已关上门,不知睡了没睡。杰克照例回来很晚,他仍睡在客厅。他也不再煮蓝小苹的饭,一个人吃面包,就象小李刚来时找工那样。
我想找杰克谈谈,但一见面他就冷着脸,根本不想跟我谈。再说,能谈出什么结果来?能谈出钱来吗?
但是这个周末,奇迹出现了。早上起来,听见杰克和蓝小苹有说有笑的,又在一起吃饭了。好象危机已经化解,又是丽日蓝天。这是怎么回事?
见我起来,蓝小苹停下手中的筷子,跟我打招呼:“早上好,彼得。告诉你一个喜讯,我要结婚了!”
我惊奇得眼睛都张大了,我以为她在开玩笑。
蓝小苹哈哈大笑起来,笑得很放肆,很夸张,不象是她笑的,她从来不会这样笑的。我有点毛骨悚然。
“你不相信?是真的!不信你问杰克。”她又笑起来。这次我看清楚了,她的眼角泛着泪光,脸上凄然,她的大笑正是想掩饰这种凄然。我把头转向杰克,用我的眼光询问杰克。
杰克正往嘴里送进一口面条,他低下头,避开我的眼光,吞下一口面,说:“是真的。她要结婚了。”
杰克这句话更让我摸不着头脑。那就是说,她要结婚了,而新郎不是杰克。那么她嫁给谁?新郎是谁?
蓝小苹端起碗走开,进入她自己的房间,回头对我说:“你问他吧。让他告诉你。”
杰 克这时已吃完了。他抹抹嘴,勉强笑笑,点上一支烟,示意我坐下。我们面对面坐着。他抽完一支烟,又点上第二支。我把它夺过来,我自己吸。他搓搓手,终于说 话了:“蓝小苹的情况,你都知道一些吧。她再不交学费,签证就过期了,也就要黑了。我们男人,要黑了就黑了,无所谓的。但女人脸皮薄,胆子小,她们把这看 得很重。不象我们。”
“但是她们有个优势,她们可以嫁人,找当地人结婚,这样就走捷径把身份解决了。现在不少女留学生都这么做。”
杰克转了半天弯子,才转到正题上来:“我给她介绍了一个当地男人。她本人也没有意见。算是我对她的补偿吧。”
我愣住了。这简直就象后现代戏剧,荒诞,离奇,不可思议。
杰 克继续讲他的故事。他刚来澳洲时,曾去远离悉尼的新南威尔士州乡村农场摘水果。这是一份临时工,工资不错,但非常辛苦。每年水果成熟季节,农场主就到城里 招临时工,用车把他们拉去。等水果全部收摘完后,这份工作也就结束。这样的工作很适合学生以及旅游者。杰克当时没有工作,又是假期,看到广告就去了。在农 场干了一个多月,而那边基本没有消费,钱就统统攒下来了。杰克这时是有钱的,若不是后来染上赌习,他的日子会很好过。
农场主是个中年单身汉,叫罗 宾逊。据他说,他结过婚,妻子因为受不了乡村的寂寞,跟人跑了。罗宾逊有个牧场,还有个果园。牧场放养一些牛羊,平时不用怎么管理,果园到了采摘季节就要 请临工帮忙。杰克很快就与他成为朋友。到了后期,杰克已经不用天天爬梯子摘水果,只是帮他验收别人摘下的水果,已经是个小工头了。闲暇时,杰克也学着帮他 开开拖拉机,赶赶羊。结束时,罗宾逊问杰克愿不愿意留下来。这时杰克仍是学生身份,他要回悉尼上课。他谢绝了。而且,说实话,杰克是个不甘寂寞的人,农场 的生活枯燥无味,他根本受不了。他就这样回到悉尼来了。
我这才想起,有时是有个澳洲人打电话找杰克,可能就是他了。那么蓝小苹要嫁的就是这个罗宾逊了。
杰克接着说:“罗宾逊是个好人,他又是单身,要不我怎么敢介绍给蓝小苹?现在有的留学生为了绿卡连老头都嫁,都惨到什么地步了!”
我默然。看来蓝小苹也只能走这条路了。杰克说的是事实,我就亲眼见到我们英语班一个二十来岁女孩,嫁了个六十岁的老外,喜滋滋地去教堂举行结婚礼。为了澳洲身份,为了那一张有只袋鼠的护照,她们什么也不管了,她们都疯了。这年头!
杰克仍低着头,不时抽口烟。他心里是愧疚的,是他一手造成了蓝小苹的危机,把她逼上这条路。我真想一拳打过去,打得他鼻子流血!但我忍住了。现在一切都于事无补了。而且,或许蓝小苹自己也愿意?毕竟,澳洲绿卡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。
“原来是你做的大媒!”我语带讽刺地说。
“别这么说彼得!我们也是不得已。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。”
我不再出声。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。
第 二天,罗宾逊来了。他开着一部四轮越野车,车身和车轮上还带着乡村道路的泥土,风尘仆仆地从五百公里外的农场来到悉尼,来到我们这里。这是个中年澳洲男 子,不算很高,但长得壮实,脸上现出澳洲野外阳光照射造成的黑红色。他讲一口乡村英语,卷舌音很重,听起来颇为吃力。但可以看出人很憨厚。
蓝小苹与他见了面,还跟他一起出去吃了饭。杰克则一直陪伴着他们。这情形很象中国农村人相亲,有点滑稽,应该说很不符合现代西方人的婚恋价值观念。但是农村条件差,大量女人离开,罗宾逊们也只能回归这种古老的方式,是一种无奈的选择。
当天下午,罗宾逊就赶回去了。双方议定一个星期后罗宾逊再来接她到农场正式结婚。罗宾逊说,这一个星期为冷静期,双方都还有机会反悔。澳洲人办事就这样,一切照章行事,透明,确切,不欺诈。
这 一个星期是漫长的,灰暗的,伤感的日子。大家回来都不做声,象卓别林时代的无声电影。杰克晚上比以前回来得更晚,回来就睡在客厅地毯上。蓝小苹还在上完她 的最后几天课,回家就躲在房间里收拾行李。偶尔碰见她,她装出高兴的样子向我笑,但我怎么也笑不出来。我分明看到她眼神中深沉的忧伤,忧伤得叫人心碎,看 到她憔悴灰青的脸色,憔悴得让人心痛。
一天夜里,我突然听到她房间里传出叮叮咚咚的琵琶声,是她在弹琵琶。她弹得很轻,声音很小,但在静夜里还是 听得清清楚楚。这曲子听起来幽幽怨怨,如泣如诉,听得人心酸落泪。我想起来了,这是一曲〖昭君出塞〗。两千多年前的汉代,美女王昭君远嫁匈奴,到那天苍苍 野茫茫的塞外去。今日里蓝小苹也要远嫁到澳大利亚的草原牧场去了。尽管时代不同,背景不同,但那种心境应是差不多的,也是一种悲情,也是出于无奈。
又是一个星期天。初冬的悉尼天空阴沉沉的,冷风从南极方向吹过来,夹着沙尘,吹得大地一片灰蒙蒙,街上行人绝迹,只有一辆辆汽车快速穿过。罗宾逊又开着他的四驱越野车来了。
他 新刮了胡子,内穿白衬衫,套一件黑色西装,打一个红花领带,看起来比上次年轻了,可能也就三十来岁,我们以前误读了他的年龄。他兴冲冲进来,象是新郎官的 样子。只是新娘子却并不怎么打扮,她就穿着平常穿的牛仔裤,套一件深色毛衣,就象还是去上课那样。罗宾逊当着我们的面轻轻吻了她,她有点羞怯,有点拘束, 有些手足无措。
大家七手八脚帮她将行李搬上罗宾逊的四驱车。蓝小苹自己抱着那个装有琵琶的布袋,罗宾逊绅士风度地打开左边的车门,请她上车。她勉强笑着跟我们挥手道别。
然而在快踏上车门的那一刻,她突然就“哇”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,死活不肯上车。我们都愣住了。罗宾逊更是不知所措,一个劲地问她:“What’s wrong? What’s wrong?”他又回过头来问杰克:“是不是她不同意了?如果是的话,她就留下来好了。”
杰克也急了,他快步走近蓝小苹:“你怎么能这样孩子气?都是你自己同意的。先拿到绿卡要紧。快上车吧!”他回头对罗宾逊说:“不要紧,这是中国人的风俗,姑娘出嫁时一定要哭的,表示她对娘家人有感情,舍不得离开他们。”
罗宾逊哦了一声,表示明白了。他就对蓝小苹说:“亲爱的,你哭吧,你哭吧。”然后他上车,从座位上伸手去拉她。蓝小苹瞪了杰克一眼,停了哭,顺从地上了车。
车门关上了。四驱车发出巨大的吼声,在寒风中疾驰而去。它将穿越悉尼北部的丛林,然后进入广袤无边的大草原,将他们带到五百公里外的农场。
这座房子就剩下了三个单身汉。晚上,杰克从赌场回来,在洗澡间冲澡。他又唱起了〖狼〗:
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,
走在无人的旷野中,
凄厉的北风吹过,
漫漫的风沙掠过。
我只有露出冷冷的牙,
报以一声长啸。
不为别的,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……
他的声音沙哑,凄厉如狼嚎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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