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就在蓝小苹走后不久,生活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。
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:澳大利亚政府允许所有中国留学生在澳永久居留!杰克所预言的“大赦”终于来了。
中 国留学生们大都兴高采烈,这几天许多人都停止工作、停止上课,呆在家里。他们的住地一天到晚电话铃声不断,互相打电话探听,以证实这种消息来源的可靠性。 虽然澳洲中英文各报都发了新闻,澳洲总理、移民部官员也讲了话,但仍有些人将信将疑。有人怀疑是在做梦,因为喜讯来得太突然了。人们兴奋,惶惑,激动,焦 虑,不知所措。甚至有消息传出,这是澳洲政府的抓捕黑民策略,类似中国早年反右派斗争时的引蛇出洞,待你们去办理申请手续时一网打尽。
终于,消息 得到证实,居留政策确实无误。于是人们涌向移民局临时设立的“中国留学生居留申请办公室”,排队领取表格。一时唐人街头人流涌动,一片喜庆,各个华人餐馆 爆满。留学生们举杯庆祝,弹冠相庆。许多长期不敢露面的人一改常态,在公开场合招摇过市。笼罩在人们头上的阴霾一扫而光。又有些学生首领组织晚宴,答谢那 些为留学生居留向澳洲政府说情的侨领,甚至连移民部长也被请来,一场又一场的宴会,鱼翅,鲍鱼,燕窝,粤菜川菜扬州菜,以典型的中国方式答谢他们,说是滴 水之恩,当以涌泉相报。
一阵躁动之后,人们平静下来,各人就忙开了各人的事。有的申请办理家属来澳团聚,合家团圆。有的准备买机票回国,衣锦还乡。还有的人张罗做生意,买房子。每个人的生活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。
我的英文学校早就不上了,我也买了部旧的日本三菱车,考到驾驶执照,寻找新的工作,新的机会。
老张起初也是说什么都不相信,他是移民局“阴谋论”的支持者。结果,他是最后一批去领取申请表格的留学生。他一拿到签证就回国探亲去了,他有的是钱。但他仍留下房租,以便出来时有个落脚点。
杰克是一直坚信会有“大赦”的“先知先觉”者之一。然而,真的这一天到来,他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兴奋。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,一付无所谓的样子。这使我有点吃惊,也难于理解。但他很为蓝小苹不值,他愤愤地说:“她真的不好运!只要再熬那么几天,她就不致走那条路。”
我也时时想起蓝小苹。真的,只差那么几天,她的生活就会是另一个样。难道这就是命运吗?我又想起她临走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,想起她弹奏的如泣如诉的〖昭君出塞〗。至今,那幽怨的琵琶声犹在耳边萦绕。
可是自她走后,就再没有消息,连电话也没有来一个。
我因为不再上学,就多了些时间在家呆着。这样,我与杰克相处的机会多了。我慢慢发觉,杰克好象经常都不用上班,白天在家里大睡,直到中午才起来。而晚间,他却几乎彻夜不归。我就猜想,他赌得更凶了。也许,他能嬴到一些钱。要不,他靠什么生活?
此后,他也买了部二手车,出门都是开着车,不再坐火车了。但我好象没有见他考驾驶执照。这一点不奇怪,当时不少中国学生都是无照驾车的。有时,他就驾车出远门,说是去黄金海岸。又有一次,他去了墨尔本。
他 的经济状况似乎大有好转。一次,他还请我上了趟馆子。他出手阔绰,点了龙虾,还要了香槟酒。我就问他:“杰克,你最近发财了?”他回答说,没有,只是跟朋 友在一起做生意。这时做生意的留学生很多,几乎是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。杰克能去做生意,实在是件好事。他头脑活络,没准能发大财。但凭感觉,我发现他眼光 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,他瞒着我什么事情。
只有一样他始终如一,就是如果他在家的话每晚必去玩老虎机,风雨不改,雷打不动。还有就是,洗澡时仍然唱歌,唱他的〖狼〗。
终于有一天,东窗事发。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澳洲联邦警察包围了我们的房子,杰克被带走了。
警察搜查了杰克的房间,拿走了一些物品。警察告诉我,杰克有贩毒的嫌疑。他们也对我问了一些话,并做了笔录。但我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证据,因为我对此确实一无所知。
当 警察进来时,杰克一点也不惊慌,他从容地起身,顺从地按警察的指令去做。看得出,他是早有思想准备。我知道杰克的。大概从他涉足贩毒那一天起,他就做好随 时被捕的打算。贩毒的人都这样,明白这种工作能牟取暴利,但风险也与利润同样的高。要么就别干,要干就别怕死。杰克的性格就具备这些素质,他走这条路一点 也不足为奇,是在情理之中。
杰克走后,我一个人形影相吊,孤苦伶仃。房子是以我的名字租下的,租约还未到期。我于是在报纸登广告招租。一时却还找不到合适的租客。幸亏老张从国内来信,说他很快就要回澳洲了。
忽一日,我在信箱里发现有一张便条。便条揉得皱皱的,象一团废纸,我差点就把它给扔了。但我还是把它展开,一看,是杰克写给我的。我吃了一惊,急忙重新折回原状,放进衣袋里,又向周围看看,确信没有人注意,这才回房间。关上门,我再把纸条打开。
杰克的信写在一张传真机用的纸上,字迹歪歪扭扭:
彼得:
我设法让狱中朋友带此信给你。我请你帮我办一件事。在我房间东北角地 毯底下,放有澳币两千元,请帮我寄给我老婆(地址在里面),这是给我儿子的生活费。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,我没有尽到一点父亲的责任。这点钱也不能补偿于万一。但我只能做这些了。
必须说明,这钱是我上次从老虎机嬴得,不是贩毒的钱。因为我知道我的处境,所以我把它留下了,当作特别用途。你可能看不起我,但看在孩子的份上,请帮我吧。你也是我唯一可信赖的人。拜托了。
杰克
我 百感交集。只是不知这封信,这张纸条,是通过何种办法,如何转辗送到我这里的。这就是说,他们的人就生活在我的周围,他们的网络无处不在。毒品是个很大的 市场,在利益的驱动下,总是有人前赴后继,“抓了我一个,自有后来人”。我透出一口凉气,这个世界并非是十分安全的。考虑再三,我觉得还是应该帮他,为了 那个没有父亲的可怜的孩子。
我进入他住过的房间,按着信中所说方向位置翻开地毯,果然找到一个信封,打开,里面装有一迭纸币,百元一张,数数刚好是二十张。里面也写有他老婆在中国的地址。我把它寄了出去。
一 个人住一座房子的日子里,苦闷、空虚、孤独。晚上关了门,就象有幽灵的鬼屋,我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,还是觉得阴森森的。夜里睡不着,就胡思乱想,来澳洲 后的生活一幕幕象电影镜头那样在脑海中出现。这时我想得最多的,是蓝小苹。在静夜里我仿佛又听到她的琵琶声,那如泣如诉的〖昭君出塞〗……她嫁到草原上去 已两个多月了,一点消息也没有。我一直在想,当初如果我没有因父亲的病回中国一趟,情况会是怎么样?她应该会跟我生活在一起,她应该是我的。历史有许多偶 然性,人生有许多偶然性,生活有许多偶然性。往往,是偶然性改变了历史,改变了人生,也改变了爱情。
冥冥中,我意识到她会回来。我在默默地等待,期待着再出现偶然。
突然有一天,我真的接到了蓝小苹打来的电话。
拿 起话筒,只听见她叫了声“彼得……”接着就是呜呜的哭声,我连问她几句:什么事,发生什么事?她就是不说话,只是哭,不停地哭,抽抽嗒嗒地哭。我知道再问 她也没有用,就隋她去哭,让她哭够了再说。但我必须听着,不敢放下话筒,虽然听得很酸心,很难受,我必须听。我知道她肯定遇到极大的困难,从她那接近绝望 的哭声中,我明白此刻的她,需要我的倾听。她是那么的柔弱,那样的不谙世事。一个连虫子都怕的女孩子,流落到远离家乡,远离亲人和朋友的茫茫草原上,她能 适应吗?她能生活下去吗?
终于,她哭够了。哭声时断时续,如呜呜咽咽的泉水,渐渐地,哭声停下来。这时已约莫过了二十分钟。她说话了:“彼得,你……能不能,来我这里,接我回悉尼……我再不能在这里了……”
我答应了她。我此时若不帮助她,她将会精神崩溃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但我也意识到,她已经结婚,她有丈夫。我于是问:“罗宾逊,他同意吗?”
“我们已经早就分居了。他同意我走。”
原来如此。我想把杰克的事告诉她,但我刚一开口,她就叫起来:“我不要听,我也不要他来,只要你一个人来!”我只得停止说话。接着,我问明了她的地址,电话,告诉她,我这就过来,马上过来。
我什么也不再去想,开上我的二手车就出去。我需要做一些准备。首先到商店买了一大堆吃的,象面包、饮料之类。再去买了张旅行地图,标出要找的位置,以及划出行车路线。再带上些隋身衣物。
上路前,又将汽车加满了油。觉得还不够,就在加油站买了个汽油桶,灌满了油带上,当作储备。此时已近傍晚,我上了一号公路,疾驰而去。我恨不能马上赶到她身边。我心中潜藏已久的思念和渴望一齐唤醒,她始终是我牵肠挂肚的一个女性。
我 加大油门,按着地图指示的路线前进。晚上车辆很少,我的汽车开得飞快。公路两边都是草地,晚上黑乎乎的,无边无际,莽莽苍苍。除了偶尔经过一些小镇,远远 有个加油站,路上基本不见人烟。而小镇和加油站也关着门,只是有灯光亮着。不到乡村,真不知道澳洲的人烟那么稀少。因道路不熟悉,还是有两次迷了路。兜了 许多个弯,五百多公里的路,差不多开了一整个晚上。
天亮时分,到达了蓝小苹说的那个卡洛小镇。这时人们已开始日间工作,在一个加油站,我停下来,加了油,顺便打听罗宾逊的农场该怎么走。大概因为人口少,附近的居民都互相认识。加油站老板热情地指路,告诉我,再有半个钟头就到了。
我 顺着加油站老板指示的道路,向罗宾逊的农场开去。已经没有了柏油马路,只是一条小小的沙石路,在草地中向前延伸。汽车颠颠簸簸,背后扬起一片尘土,象拖着 一条黄色的尾巴。公路两边是简单的铁丝网围栏,象征性地圈住里面的牛羊牲畜。牛羊们早早就在那里悠闲地啃着青草,时不时抬起头看着我的汽车。
道路 尽头,是浓浓的树林,林中出现了一座房子。跟许多澳洲的旧式房子一样,红砖墙,红瓦顶,一条烟囱冒出来。在房子侧面,真的有一个风车在轻快地转。我猜想这 是罗宾逊的农舍了。突然,我看到门开了,一个人飞奔而来,从那飘起的长发,从那扬起的裙子,那袅袅的熟悉身影,我知道是她来了!
我停了车,打开车 门。她已冲到面前,我在车内,她在车外,四目相对,一瞬间,大家都楞住,大家都不说话。我下车来。也就是一瞬间的沉默,她扑上来,抱住我的脖颈,头埋在我 的肩上,还是不说话。我伸出双手,用力环抱住她,我感到她的身体在抽搐,在抖动,一会,我的肩头感到温热,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衫。
我心潮澎湃,把她抱得更紧,从这一刻起,我不要她再离开我,我要抱她一辈子,直到永远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们松开了手。我这才细细的看她。她瘦了,黑了,脸上、手背上有几个红红的肿块,那是一种吸血的苍蝇咬过的伤口。她的眼角脸颊都是泪。几个月不见,仿如隔世,她看起来象是很熟悉,又象是很陌生。她也是这样看着我,深情,惶惑,犹在梦境。
她用一只手舞动着,挥赶苍蝇。我这才发觉我自己的脸上也已爬满苍蝇。赶走了,又飞上来,它们百折不绕,前赴后继。早就听说草原牧场很多苍蝇,现在总算见识了。她拉着我的手回屋里去。
我问:“罗宾逊呢?”
“出去了。他知道我今天要走,把什么都安排好了。然后他就出去了。他不想亲眼看着我离开。”
“他这个人怎么样?”我问。她迟疑片刻,回答道:“他是个好人。但好人不一定就能当丈夫。”
“我们这就走吗?”
“马上走!”她说着,引领我进入一个房间,她说这就是她的睡房。我发现,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小床,她的行李被褥都在这里。我们开始动手搬东西,她的行李还是那样多,一件一件,我们将它们放上汽车尾箱。
这时我发现似乎少了件什么东西,仔细一想,是琵琶,怎么不见了琵琶?我四处寻找,问她:“琵琶呢?你的琵琶!”
她 难过地低下头,眼睛又红了。她用手指指后院。我从窗口望出去,只见一条狗在草地上咬着什么东西。我冲出去,眼前的情景让我难于置信。那只高大的黄狗在咬着 的,正是蓝小苹的琵琶。琵琶已被咬成许多碎片,隋着狗的咬动,几条断琴弦在晃动着,似乎铮然有声。我捏紧拳头,想打这畜牲一拳,蓝小苹拉住了我:“算了。 已经毁了。不能用了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我愤愤然。
“别问了。”她转身走开,我也走开了。她在擦眼泪。我心里也难受,我也想哭。我似乎看到文明在毁灭,一种高贵的,儒雅的艺术被撕裂,被亵渎。这些艺术与澳洲草原牧场的反差太大,格调不同,无论如何也难于协调,难于和谐。这种毁灭是必然的。
“我以后给你买一只最好的琵琶!”我高声说。
我 们离开了这个农场。汽车又拖着一片烟尘,从草地中间的土路疾驰而去。蓝小苹就坐在我的身旁,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农场,把头依偎在我的肩上,长长地出了一口 气。然后,她睡着了。看得出,她相当疲惫,有如大病初愈。她呼出的空气徐徐暖热着我的胸膛。我一手揽着她,一手抓住方向盘,信马由缰,任汽车在柏油路上飞 驰。这样的乡野是不会碰上警察的。
约莫过了一个小时,她醒来了。依旧伏在我的肩上。她开始向我讲述别后的事情。
那天,罗宾逊带着她离开了悉尼,回到他的农场。一路都是牧场草地,无边无际,这正是她以前看过的电视记录片中的画面。她暂时忘记了苦脑,试图去接受这种现实,融入草原的生活。
刚开始,她给罗宾逊做中餐,煮大米饭。第一天,第二天,罗宾逊都很高兴。但慢慢,他就显得不耐烦了。吃饭时他皱起眉头,象在吞吃药片。后来,他吃他的三文治,她吃她的中餐。她就心凉了,她觉得,他们不象是一家人,不象是夫妻。
草 原生活并非如电视画面展现的那么美好,那么富于诗意浪漫。她想去帮着看管牛羊,但牧场里到处是牛羊粪味,羊膻味。最让她受不了的是,苍蝇几乎是铺天盖地, 你躲也躲不开。脸上,手上,身上到处爬满了苍蝇。你赶走一群,马上又上来一群,一不留神,它们就钻进你的嘴巴或鼻孔里。有人说,澳洲的苍蝇甚至影响了澳洲 英语发音。他们的英语发音之所以不同于英国人,就是因为他们不能张开口说话,怕苍蝇飞进去。
她最怕的是一种叮人的大苍蝇,一咬一个疙瘩,又红肿又 痒,一个星期不消肿。罗宾逊是个好人,他心地善良,就叫她在家呆着,别到牧场去。但呆在家里,人闷得发慌,电视只有一个频道,看来看去就那点节目。很快她 就发现,住在这里比坐牢好不了多少。坐牢还有狱友可以聊聊天,谈谈话。
再后来,她的中餐也做不成了。要买一瓶酱油,就要开车到几百公里外去买。要看一份英文报纸,也要开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小镇才能买到。
她 说,她非常钦佩和尊重那些农人和牧民们。没有他们的劳动,没有他们的付出和甘于寂寞,人们就没有饭吃,没有牛奶,没有肉吃。无疑,他们是平凡而伟大的。但 并非人人能做到这样。除了传统,还有生活习惯,兴趣爱好,个人文化素养,家庭环境影响等等因素。我承认,我不适应这种生活,我无法成为草原上的人。我喜欢 都市,喜欢热闹,喜欢音乐艺术。再住下去,我不是变成疯子,就会变成傻瓜。或者,我会选择自杀。
罗宾逊是个好人。但好人也会有陋习,有毛病。他文 化低,没有读完高中。每天除了劳动、吃饭、睡觉,没有任何文化层次上的追求。大概是因为生活寂寞,他有酗酒习惯。每次出去,他买回一箱一箱的啤酒,有空就 喝酒,不停地喝,喝得酩酊大醉。醉了就变成另外一个人。他摔东西,骂人。我劝劝他,他就打人,完全丧失理智。后来一次,他不但打了我,还把我的琵琶摔碎 了。这更加伤透了我的心。
我再也无法忍受。我提出分手。当他酒醒,他又变成一个好人。他不停地向我道歉,不断表示忏悔。但我知道酒是他生活的全部,他不可能为了我而戒酒。再说,我实在也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。我已是铁了心。如果这次你不来接我,我也许会去死……
她泣不成声,泪雨滂沱。我用一只手帮她拭去泪,劝她:“别哭了,现在就好了,一切可以重新开始。澳大利亚不相信眼泪!”
我 陷入沉思。这样的故事我已经听了不少,几乎都是大同小异,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发生在中国留学生身上的悲剧。中西婚姻不是主要问题。成功的事例也很多。 关键在于,双方完全不了解,而是以某种功利为目的,以一种近乎交易或买卖的方式建立的婚姻,十有八九都会以悲剧告终。她的故事,从始至终我都是目击者。我 看着她走这条路,看着她一步步陷进去,明知是火坑也跳下去。我无能为力,她也无能为力。是特殊的时代造成了这一悲剧。这该怪谁?
这时汽车下了一个缓缓的山坡。几只袋鼠在前面跳跃着穿过马路,我只得减慢车速,让它们先过去。袋鼠有大有小,有个小袋鼠从袋鼠妈妈的口袋中伸出头来,探头探脑地看外面的世界。它们不紧不慢地弹跳着穿过了马路。
我 环顾四周,眼前的美景让我惊叫起来。这是一片盆地,公路从中间穿过。左边是一个大湖,湖水湛蓝,微微荡漾。周围都是草地,因为这里地势低洼,空气潮湿,所 以草色嫩绿,绿得让人迷醉。不象澳洲别的草原,总是因干燥而带点枯黄。远处的群山,也是满眼青翠,大概是刚下过雨不久,只见山腰以上,云雾缭绕。山脚下则 错落几间红色农舍。草地上,有一些牛羊群若隐若现。湖水倒映着白云,倒映着山色。这真是个世外桃源。昨天因为是在晚间经过,我竟然没有发觉。
我将车慢慢停下,看见湖边就是个露营区。我此时已经十分困倦,昨晚到现在,我已有十多个小时没有瞌眼。我想在这里休息,我问蓝小苹,她点了点头。
我发现,她也被眼前景色迷住了。她是搞音乐艺术的人,对美更是有天然的敏感。她虽然厌倦了草原,但那是昨天的草原,罗宾逊的草原。而今天是我们俩的草原。她原就是因喜欢草原而来到澳洲,她不会从此拒绝美丽的草原。
我 从车内拿出一个新的帐篷,那是昨天我买来的。因为开破车出远门,我不得不备的。我们就在湖边草地上支起帐篷。柔软的青草就象地毯,垫在下面,有一股清新的 草香味透进来。这种小帐篷象个小小房子,前面有个门进去,进去后拉上拉链,就与外部世界隔开,里面舒适得就象一个家。缺点是低矮了些,在里面直不起腰来, 只能坐着或躺着。澳洲没有凶猛的动物,唯一担心的是蛇。但这种帐篷连虫子也进不来,所以是绝对安全的。
我又打开汽车尾箱,将她的被褥拿进帐篷,铺 在地上。她在草地上采了一把野花,那是些紫苜蓿,野杜鹃之类。她又找到一只人家扔掉的可乐瓶子,装上水,把野花插好,放在帐篷里头的位置,满屋都充盈着花 的香味。下午的阳光从帐篷的窗口照进来,祥和,温暖。我们虽然什么也没有说,但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,这就是我们新婚的洞房。
我们把带来的食品、饮料拿出,铺开一张报纸,将食物放在上面,就在帐篷里席地而坐,吃我们的晚餐。蓝小苹象家庭主妇那样将饭后的残局收拾干净,我点上一支烟。
我看着她猫着腰在帐篷爬进爬出,夕阳映在她的脸上,映在她的衣裙上,一种胭脂的红色。外面,夕阳染得半边湖水通红,连翻飞的白鹭也泛着金红色。在夕阳照不到之处,草地一片黛青。一弯新月斜挂天际,日月争辉,这是南半球特有的景致。
这时,有一群野鸭子从帐篷旁边的草丛中出来,蹒跚地向湖水走去。那是一个野鸭家庭,两只大野鸭一前一后,护着几只小野鸭不紧不慢地走着,小鸭子毛茸茸的,圆圆的,非常可爱。蓝小苹趴在地上看着它们,脸上漾出孩子似的笑,笑得很纯真。
当她再一次爬进帐篷,我把帐篷门口的拉链拉紧。
这里就只剩下我和她。在这个空间,这个小小的世界,只有我们两人。我拥住她,她依偎着我。久久,我们没有说话,我们听见彼此的呼吸,感到彼此的心跳。我吻她的眼睛,她抬起头,问我:“你想不想知道我当初怎么跟会杰克在一起?”
“我不想知道,什么也别说。”
“但是我要让你知道。否则我心里不安。”
她开始小声讲述那过去了的,我极不愿意听到的事。
“……怪只怪你偏在那个时候离开了我,去了中国。就在你回国后的第二天晚上,半夜里我做了个恶梦。睡梦中,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进入我的房间,后面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……”
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我松开抱住她的手,惊奇得张大眼睛。
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,还有两个小孩,他们都朝我的床走来。”她继续说,“他们都是血肉模糊,非常可怕。女人披头散发,那小男孩只有半个脑袋,小女孩只有一条胳膊。我吓得毛骨悚然,尖声大叫。杰克听到叫声,起来敲我的门,我醒过来,觉得一切都象是真的,不象是梦。”
天啊,又是那个梦!这是怎么回事?
“杰克进来了,我不敢再睡,就跟他聊天到天亮。次日晚上,我又做了同样的梦,同样看到那一男一女和两个小孩。我害怕极了。杰克就把他的被子拿到我的房间,睡在地下。这样我才能睡着觉。可是……可是,你总也不回来,我盼着你回来,都快要疯了!怪你!怪你!都怪你……”
我抱住她,抱得紧紧的。我吻干了她的泪水。我把我做过的同样的梦告诉了她。她也很吃惊,竟停止了哭泣。显然,虽然她做了那样的恶梦,杰克也没有给她讲那个意大利房东的故事。杰克可能是怕他们不敢住下去,怕他们都搬走了。
我给她讲了这个故事。她出神地听着,又抱紧了我。然后,她问道:“你相信不相信命运?”
我说:“如果没有命运,我们今天怎么能够在一起?”
“你,你嫌弃我吗?”她嗫嚅着,眼睛看着我,象一头清纯的小鹿。
“傻瓜,你真是一只小傻瓜!”我用嘴吻住她的口,不让她再说傻话。
我们互抱着躺下去,我解开了她的钮扣,她挺挺的双乳弹跳而出。月亮从帐篷的气窗口照进来,映在她的身上,美丽无比。
她依然冰清玉洁。
此后,蓝小苹成了我的妻子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