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August 20, 2007

杨柳春风


在 传统中国文学作品中,很多都写到杨柳。表面看杨柳齐名,而且都是杨排在柳之前。但实际上,柳被描述被赞颂的频率远远高于杨。之所以杨柳放在一起,并将杨 排在前面,大概是由于音韵的关系,读起来顺口些,尤其在诗词中。因此,杨永远只是柳的音韵陪衬。后来,杨柳往往就只是泛指柳,没有了杨的意思。如杜甫诗, “杨柳枝枝弱,枇杷对对香。”显然,诗中的“杨柳”指的就是柳。杜诗对仗工整,杨柳对枇杷,杨柳绝不是分开的杨和柳。
事实上,柳是最为古时文人所钟爱所迷恋的一种树木,没有任何别的植物能超过她。若是古人也象现代人那样推选国树什么的,相信柳将以绝对票数当选。(虽然,梅花也是传统的偶像植物,但梅花更多的象征是花而非树。)
柳 为何被古时文人所钟情独爱?首先,柳象征春天。当漫漫寒冬过去,一丝春风不知不觉间吹来,第一个苏醒的总是柳枝上的绿芽。那黄黄的嫩嫩的米粒大小的柳眼, 很快就染绿了大地,所谓的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’,绿的就是岸边的垂柳。春临大地,没有一种植物能象柳那样浓绿,如泼墨,如重彩浚染,把春天宣扬得沸沸扬扬, 让人如醉如痴。烟柳画桥,春光旖旎,这样的生活画面本身就是诗。
自然而然地,写春色就必写到柳,因为没有任何别的植物象柳那样直观那样强烈的象征 春天,表现春天的生命力。谈到诗歌中写柳,我们自然就想起最早的《诗经》。《诗经·小雅·采薇》篇,就有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,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的名 句。至唐代,诗歌中写柳已极为普遍。“碧玉妆成一树高,万条垂下绿丝绦。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。”贺知章的一首《柳枝词》,是唐诗中很有代表性 的咏柳诗。诗人赞颂大自然妙手裁剪出柳树的美,也就是春天的美。在这些诗词中,往往只以一个柳字,就点明该诗词的时令背景。如我们熟悉的王维诗《渭城 曲》,“渭城朝雨邑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劝君更进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”即以一个柳色,又是新的柳色,写出时令。当然,因了这青青柳色,使得全诗生 意盎然。也因了这青青柳色,反衬出塞外的悲凉。
诗人们写柳树,柳枝柳叶,也写那细细小小一点不起眼的柳花(即柳絮),同样写得美极了。如李白的 《金陵酒肆留别》,“风吹柳花满店香,吴姬压酒唤客尝。……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。”这吹得满店香的柳花,把春天渲染得活色生香。还有什么“自 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春雨细如愁。”这飞花就是柳絮。无论李白、杜甫,王维、孟浩元、白居易,苏东坡、柳永、陆游、李清照,无一不以柳入诗词,以柳喻春天。 尤其在宋词中,柳几乎是隋处可见,可以信手拈来。这原因大概是宋时经济文化中心南移,而江南一带相比中原长安气候温和,雨量充沛,四处遍植杨柳。再就是宋 词本身的特点,词多媚婉,特别适合表现这类题材。
人们爱柳的另一原因是柳树形态的婀娜多姿。柳是天生的尤物,天生的丽质。不管是粗壮或者古拙,挺 拔还是柔细,或是什么样子的树干,都会长出纤细柔长,垂直挂下的枝条来。枝条上则生长着小小的互生的叶片,人称为线柳垂金(春天时嫩叶呈金黄色)。轻风一 吹,柳枝就如舞动般的摆扭,表现出万种风情。以她这样优美的姿质,无论放在什么背景下,如滟潋波光的湖边,怪石峥嵘的山脚,滔滔江河的堤岸,清流小溪旁的 农舍,只要有柳,就会变得更美更妩媚,就可以入画入诗。而因为柳这些美的特质,很自然地,就被人化甚至神化了。当然无论是人化或神化都是将之女性化。因为 柳是一种阴柔的美。柳枝被用来形容女性的腰枝,好看的眉就是柳眉,多情的眼睛就是柳眼。美女走路也说成是风摆柳。病厌厌的女子就形容为弱柳扶风。这样,柳 就无可避免地受宠于文人墨客,成为诗人词人的最爱。翻开一本宋词,左看右看都有柳。奇怪的是,人们都写柳,读起来却并不觉雷同乏味,也不生厌生腻。我想, 这就是柳的魅力。一棵柳是美,一排杨柳也是美,春风杨柳万千条同样是美不胜收。
由于古人对柳的钟爱,人们还喜欢在送别时折柳相赠,以此表达深深的情意。“杨柳青青着地垂,杨花漫漫搅天飞。柳条折尽花飞尽,借问行人归不归?”(隋代诗人所作,作者不详)。这样的折柳风俗,应也是极其浪漫且充满诗意的。可惜,今人已没有那种逸情了。
古 代知识分子对柳的偏爱,本取其清雅之意。如晋时陶渊明在草庐前植柳,号五柳大夫。以柳喻其清高,不流俗。在唐诗中,李白、杜甫、王维等人写到的柳,也是自 然清新,没有什么香艳的成份。但是到了宋以后,商品经济相对发达,江南一带城市文化日趋成熟(从一幅《清明上河图》即可看到当时城市的繁华景象),苏州杭 州扬州等地,市井繁荣,娱乐消费渐成主流,社会风气萎糜。“十里春风扬州路”,西子湖上,秦淮河边,遍地杨柳,处处笙歌,青楼画舫星罗棋布。许多知识分子 都沉迷其间寻欢作乐。当时的知识分子嫖娼宿妓,并不为社会道德所不容。相反,文人雅士们相邀结伴,找几个当红歌妓饮酒赋诗填词,成为风流雅事,成为一种时 尚,一种文化。在这种背景下,产生许多吟花咏柳,风花雪月的诗词,是必然的事。“红杏香中歌舞,绿杨影里秋千”,“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”。 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悻名”。这就是当时知识分子萎糜生活的写照。
从艺术的角度来看,这些诗词香艳柔美,有极高的美学欣赏价值,是中国传 统文学中的一朵奇葩,是宝贵的文学遗产。而杨柳也被高度诗化,美化,雌性化。对柳的描写,已达到文字表达的极致。但从另一角度来看,知识分子这种不问国 是,不务正业,沉迷花柳却是一种消极的,不健康的风气。这样的知识分子群体本身就已经有着柳的特质,柔弱,多情,雌性化。或者说,知识分子已经“杨柳化” 了。要知道,当时政治形势已相当严酷,南宋时半壁江山已陷入金人之手,国家民族正处于生死存亡关头。而作为民族精英的知识分子这样孱弱这样萎糜,沉迷酒 色,国家前途已不问可知。象辛弃疾那样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少之又少。社会现实如此,偶尔也有人表现得较为清醒:“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?暖风熏得 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”汴州是北宋的京城,其时已经沦陷。杭州只是南宋的迁都。这样的浮华,醉生梦死,只是过眼烟云。但这种声音被浓浓的脂粉香气轻易 淹没,根本无人理会。
很快,大宋江山连同她的烟柳画桥,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,还有那些香词艳舞一起陷入敌兵之手。异族的铁蹄踏碎了扬州梦,冷兵器的锋刃划破了桃花舞扇。在残暴的侵略者面前,杨柳是那样的软弱无助,诗人们的天才灵感是那样的百无一用。
这样的历史,到了明末又重演了一遍。如果说,成吉思汗兵强马壮是一代天骄,锐不可挡,那么从山海关进来的清兵,据说当时只有十几万人。这样的耻辱是什么香词艳句也抵偿不了的。如此看来,中国知识分子的沦落由来已久。
当 然,我们也没有理由将国破家亡的责任都推到知识分子身上。主要罪责应是当时的统治者。这是一种腐朽没落的政体,宋末、明末时皇帝昏庸,奸臣当道,官员贪污 腐化。而那些正直的,有心为国家民族效劳的人们则倍受打击排挤。又不能广开言路,没有言论自由,还有严酷的文字狱,知识分子可谓是报效无门。正是由于这样 的社会环境,使得读书人沦落,远离政治,沉迷酒色,醉生梦死。
但是话说回来,一种文化的形成,是群体合力的结果(自觉或不自觉的)。社会的每一分 子都承担着其中一个角色。而作为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,也是难辞其咎的。虽然,作为个人行为,他们都有这种自由,本无可指责。然而一种风气一旦形成,反过来 势必影响整个社会。我们知道,宋代的几个皇帝都喜欢文学艺术,工于丹青,善于填词赋诗,且生性风流。北宋末的皇帝赵佶(徽宗)还掺和着也去找歌妓李师师。 他自己有三宫六院,后宫佳丽三千,什么样的美色没有?这只能说是附庸风雅,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社会萎糜之风气。事实上宋时整个官僚体系都浸淫在这种享乐 文化之中,诗词歌赋酒色,是他们的主要生活内容。一些流传下来的艳词作者,本身就是当时的官僚们。无论如何,一个民族的知识分子群体,如果过分的沉迷物 质,耽于酒色,贪图安逸享受,没有社会责任感,无视社会的不公,于这个国家和民族都不是一件好事,只能是衰亡的前兆。
岁月悠悠,人世沧桑,一切都 已成为历史。朝代变来变去,人类生生死死。只有杨柳依旧笑春风。也许是历史反思的结果,或是人们有感于沉痛的教训,近代社会对柳的感情明显发生变化,人们 给柳加上许多贬词。对那些沉迷女色的不检行为称为寻花问柳、眠花宿柳。黄色场所被叫作花街柳巷。就连性病也称为花柳病。美丽的柳被无端端沾污了,被泼上脏 水。杨柳何罪之有?都是人类自己作的孽,到头来却把怨恨发到柳身上。这实在不公平。
我还是喜欢柳。因为柳是清白的,圣洁的。柳栽种容易,生长迅 速,不择土质条件,实在是难得的一种绿化树木。在中国我的家门口,我就亲手栽有柳。种法很简单,也就是折其一枝,插入土中就行了。只要是春天,十有八九能 成活。每当我上落台阶时,柳柔柔的枝条在人的脸上轻轻拂过,那种感觉是妙不可言的。澳洲因为干旱,杨柳不多,长得也没那么浓郁,并不引人注目。偶尔看到, 自然就使我想起江南,想起春天,也想起前人写的那些关于杨柳的诗词。作为文学作品,她们的美学价值永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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